北京青年报
《白塔之光》:无影塔与有情人
梅生
2023-11-04

张律导演、编剧的电影新作《白塔之光》近期公映。虽然票房较为惨淡,但品质极佳。该片属于典型的张律式漫游电影,只不过漫游的地理空间,由他以往作品中的中国、日本、韩国等东亚国家的诸多城市,缩小至首都北京与北戴河两地。

但他以前电影中“三人行”的情感纠葛,由主人公的出身、成长、家庭、性情决定的故乡和他乡、身份和认同、现实和梦幻、历史和记忆等议题,以及由历史、遗迹、建筑、诗歌、舞蹈、音乐等联合营造的独特韵味,在新作里均有保留。

同时,由于《白塔之光》与张律去年公映的《漫长的告白》,在人物设置或细节层面,有不少重合之处:譬如都由辛柏青饰演北京中年男性,都有诞生于“学堂乐歌”时期、疑为李叔同填词的《秋柳》的吟唱,都让白塔寺附近的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入画等。两部影片构成的互文关系更为强烈,并折射出张律作为“作者导演”,已然进入全新的创作阶段。

不为观众熟知的“作者导演”

1962年出生的张律的电影创作,由他青少年时期的成长经验,以及其后的读书、工作和生活经历共同造就。

他在吉林延边某个紧挨中朝边境的村庄出生,是一名中国朝鲜族人。从延边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之后,他心怀“文学青年”的梦想来到北京从事写作工作。但在北京待了一二十年,并没写出什么名堂。在韩国电影大师兼作家李沧东等友人的鼓励之下(他与李沧东的友情在《白塔之光》中可以窥见,酒馆的小黑板上,赫然写着“今日放映/李沧东/《燃烧》”),他效仿李沧东“弃文从影”,踏上电影之路。后来他又应韩国延世大学的邀请,来到首尔讲授电影创作。在韩国的十年间,他在教书之余,拍出了多部代表作。

这些可遇不可求的丰富经历,让张律的电影与一些亚洲名导的影片相比,呈现出别致的气质。阿巴斯、李沧东、贾樟柯等导演主要在各自的祖国使用母语拍片,张律的电影在语言层面,则是汉语、韩语、日语、英语等的交织。同时,他的作品里又有世界各地尤其东亚国家的歌谣、绘画、诗歌、小说等为代表的文化艺术的融合。这些特质,决定了张律的电影缺乏在地属性,漫游色彩浓烈。

漫游特色让张律本人及其作品,获得过戛纳电影节、柏林国际电影节、洛迦诺国际电影节、釜山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大奖、韩国百想艺术大赏等的奖项或提名的肯定。可是他的电影由于情节散淡、节奏缓慢,追求戏剧化故事、刺激性视听的观众,很难从中得到享受。

大概正因如此,张律从韩国回到中国拍摄电影之时,几乎不为中国影人与观众所知。但他在国内以“电影新人”的身份交出的答卷《漫长的告白》,惊艳了诸多文艺片受众,并在去年获得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的提名。新作《白塔之光》,今年除得到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北京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的提名肯定之外,还斩获北影节最佳编剧奖。而演完立春又演谷文通的辛柏青,凭借在这两部电影中的精彩表现,分别摘得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北影节天坛奖最佳男主角奖项。

区别明显的三个创作阶段

划分张律的电影创作,有三个区别明显的阶段。

他早期的短片处女作《11岁》、长片《豆满江》《芒种》等作品,勾画出导演本人的童年孤独。张律小时候在延边村落生活时,由于自己的外婆来自韩国,而村里的绝大多数朝鲜族小伙伴,属于朝鲜移民的后代,因此,经常被他们排挤欺负。地理及心理方面的两重边缘,令他从小就对自己的身份非常敏感;亦导致他人到中年拍摄电影时,首先把童年感受投射到镜头里的角色身上。

《11岁》以一个在边陲之地上来回滚动的足球为道具,道出一群男孩将一个男孩孤立的过程;《豆满江》中的朝鲜少年郑真,在位于边境附近的中国村庄,虽然与在这里生活的昌浩成为了朋友,但并不被昌浩此前的伙伴善待——这名伙伴向边境警察的告发行为,切断了郑真在此重启人生的可能性;《芒种》中的朝鲜族小男孩,跟随母亲从故乡来到北方一座破旧小城定居之后,虽然偶尔会与当地的孩子一道玩耍,但难以和他们打成一片,多数时候形单影只。

张律后来在韩国拍摄的《咏鹅》《福冈》《春梦》等电影,主角由此前的青少年,换成了中青年,并将他们借助暧昧情愫展开的漫游,从具体的地理空间,扩展至抽象的历史记忆。在地理空间中漫步是正在进行时,常常由身在异地的人物,在公共或私人场所的行动带出;在历史记忆中游走则是过去完成时,屡屡用在人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集体或个体记忆,勾连精神原乡。

《庆州》里的韩国人崔贤,由于在北京大学从事东亚历史和局势的研究工作,能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并对丰子恺的诗画颇有研究。他回到首尔参加完好友的葬礼,又来到曾与好友一同游玩的庆州,试图寻回头脑中的私人记忆。他与庆州当地一家茶馆的老板娘不期而遇之后,因为与她互生好感,被动卷入了老板娘与男友的生活。而结束韩国旅行之前,他给中国妻子打去电话。

《咏鹅》里亦是韩国人的允英,尽管没有去过中国,但鉴于曾在汉语培训机构学习两年,能够使用中文与中国人对话,也像中国人般,可以背出骆宾王的短诗《咏鹅》。在暗恋许久的颂贤离婚之后,他陪她来到群山散心,并与一家民宿的男主人及其患有自闭症的女儿,展开一段同一屋檐下的生活,四人发展出复杂的情感关系。在此过程中,被韩国人视为“国民诗人”的尹东柱,作为历史与文化的符号被不断提及。这位诗人和张律一样,是在中国延边出生的朝鲜族人,二战时期死在了日本福冈的监狱。

张律回到中国后迎来的第三个创作阶段,故事依然围绕两性之间的多角恋情展开。不过男主角的年龄进一步老去,状态被岁月影响的痕迹也很明显,女主角或者正值青春,或者容颜不随年龄更改。穿插在爱情故事中的记忆,则变得更加私人化。

《漫长的告白》讲述性情不同又很少联络的亲兄弟立春和立冬,人到中年之际,结伴从北京来到环境清幽的日本水城柳川,与两人少年时代共同喜爱的美好女子柳川重聚。两男一女多年前的情感牵扯、现在欲说还休的关系逐渐显现。

《白塔之光》则借与无影塔白塔有关的空间,娓娓道来在空间内外生出的情感。以前是诗人、现在写美食公号的谷文通,与合作的年轻摄影师欧阳文慧的交往,既像搭档、朋友,又似父女、恋人。两人在浑圆耸立的白色高大建筑周边的胡同,胡同深处卤煮店、咖啡馆,以及与白塔的距离或近或远的五四大街、跳海酒吧、鲁迅纪念馆、电影资料馆、北戴河游走或驻足,借助彼此寻找情感的影子,以期得到精神慰藉,将往事释怀,与生活达成和解。

趋于温和的导演心态

《白塔之光》呈现的情感故事不乏感伤但并无沉重,或许是因张律处理与国家历史、种族身份等有关的元素的视角,发生了变化。这些元素在《豆满江》《芒种》《咏鹅》等中,像枷锁般将边缘人物套住。但在这部新作里,它们只是过往存在的证明,是人物怀旧的载体。

身为蒙古族人的咖啡馆女主理人南吉,讲述她的祖先曾参与白塔的建造时,口吻轻描淡写;白塔、城墙、胡同等旧而不破,与望京、酒吧、影院等一道支撑北京当下的生活;由田壮壮饰演的父亲谷运来,多年前因为“犯下”已无从考证的猥亵罪被母亲扫地出门,独自来到北戴河生活,他将自己年轻时迷恋的偶像上官云珠的靓照贴在陋室的墙上,并会经常重温她主演的电影,指向他想让过去的美好长存心间。

张律看待人生的目光,在《白塔之光》中也变得温和。他过去常用突发性的死亡,比如《豆满江》中的儿童自杀、《咏鹅》中民宿主人讲述的妻子死于车祸,道出生命无常的同时,折射出社会环境的不良。而《白塔之光》开场谷文通与姐姐、姐夫、女儿平静给母亲扫墓的画面,说出死亡只是生活的常态。谷运来也许犯下了错误,导致妻子与儿女像越飞越高的风筝般离他越来越远,但他作为丈夫与父亲,始终没有扯断手中的线,每年都会骑着自行车从北戴河来到北京,远远地看家人几眼。

创作者创作心态的改变,自然影响着所创造的人物的步调。谷文通虽然没能像北岛、顾城、食指等诗人一样,留下供后来人传诵的诗作,但作为一名身上带有知识分子色彩的北京中年男性,一直踩着“从前慢”的节奏过日子,他客客气气地与人相处,对于转型做美食写手这件事,虽说心有不甘,但也没有怨天尤人,并保持着读书的习惯。

父亲“犯罪”、妻子出轨等事,或许导致了谷文通活得有些随意,但他并没有逃避生活的责任,他把被前妻丢下的女儿交给姐姐、姐夫来养,让她心理上有个完整的家,并会经常去看女儿,对她非常疼爱。同时,他没有失去善良,除了缓收租他房子的北漂男孩暂时交不上的房租,还给男孩送来食用油,为这位年轻人打气。面对5岁被人从北戴河带到广东收养、始终有着“孤儿”心理的欧阳文慧(谷文通5岁那年,父亲去了北戴河),他也没有想过要“老牛吃嫩草”,而是尝试用自己的阅历与温情,给她一些安慰。

生活的底色或许如《秋柳》所唱,“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想当日,绿茵茵,春光好,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风凄凄,雨凄凄,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但独品中年况味的谷文通,通过去北戴河看父亲放风筝、与父亲跳交际舞、去医院探望病重的前妻、同欧阳文慧喝酒谈心、和女儿一起读诗、接受北漂男孩的拥抱、欣赏废墟中的小花等方式,打开了郁积在心中多年的症结,迈向未来的脚步亦多了些力道。

编辑/陈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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