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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杨照:看待世界与时间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10-22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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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是一座重要的“记忆之城”,保留了极为丰富的文明记忆。罗马也是一座“记忆之城”,但罗马和京都很不一样。罗马极其古老,到处可以感觉其古老,但也因此和现代的因素常常出现冲突。例如观光必访的特雷维喷泉“许愿池”,大家去的时候不会有强烈的违和感吗?古老而宏伟的雕刻水池被封闭在逼仄的现代街区里,再加上那么多拿着手机、相机拥挤拍照的人群,那份古老简直被淹没了。

或者是比较空旷的罗马古城,那里所见的是一大片显现时间严重侵蚀的废墟,让人漫步在荒烟蔓草之间,生出“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的无穷唏嘘。在这里,只有古老,没有现代,没有现实。

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这些城市里,基本上记忆归记忆,现实归现实,在古迹或博物馆、美术馆里,我们沉浸在历史文明记忆中,走出来,则是很不一样的当前现实生活环境。相对地,在京都或巴黎能够得到的体验,却是现实与历史的融混,不会有明确的界限,现代生活与古老记忆彼此穿透。

我的知识专业是历史,我平常读得最多的是各种历史书籍,因而我会觉得在一个记忆元素层层叠叠、蓦然难以确切分辨自己身处什么时空的环境中,能产生一份迷离恍惚,是最美好、最令人享受的。

二十多年来,我一再重访京都,甚至到后来觉得自己是重返京都。我可以列出许多我想去、应该去,却迟迟还没有去的旅游目的地,其中几个甚至早有机会去但都放弃了。内蒙大草原、青藏高原、瑞士少女峰、北欧冰河与极光区,这几个地方都是大山大水、名山胜景,但也都没有人文历史的丰富背景。好几次动念要启程去看这些自然奇观,后来却总是被强大的冲动阻碍了,往往还是将时间与旅费留下来,又再回到巴黎或京都。

我当然知道在那些地方会得到自然的震撼洗礼,然而我的偏执就表现在,一想到平安神宫的神苑,或是从杜乐丽花园走向卢浮宫的那段路,我的心思就又向京都、巴黎倾斜了。我还是宁可回到有记忆的地方,有那座城市的记忆,然后又加上了我自己在那座城市里多次旅游的记忆,集体与个体记忆交错,组构了在意识中深不可测的立体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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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有特殊的保存记忆的方式,源自一份矛盾。京都基本上是木造的,去到任何建筑景点,请大家稍微花几分钟驻足在解说牌前,不懂日文也没关系,光看牌上的汉字就好了。你一定会看到上面记载着这个地方哪一年遭到火烧,哪一年重建,哪一年又遭到火烧然后又重建……

木造建筑难以防火,火灾反复破坏、摧毁了京都的建筑、街道。照道理说,木造的城市最不可能抵挡时间,烧毁一次会换上一次不同的新风貌。看看美国的芝加哥,一八七一年经历了一场大火,将城市的原有样貌完全摧毁了,在火灾废墟上建造起新的现代建筑,才有了我们今天所认识的这个芝加哥。

京都大量运用木材,一方面受到自然环境影响,旁边的山区适合生长可以运用在建筑上的杉木;不过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文化上模仿了中国的先例。中国传统建筑以木材而非石材构成,很难长久保存,使得留下来的古迹,时代之久远远不能和埃及、希腊、罗马相提并论。中国存留的古建筑,最远只能推到中唐,距今一千两百年,而且那还是在山西五台山的唯一孤例。

伴随着木造建筑,京都发展出一种不曾在中国出现的应对策略,那就是有意识地重建老房子。不只是烧掉或毁损了的房子尽量按照原样重建,甚至刻意将一些重要建筑有计划地每隔十年、二十年部分或全部予以再造。

再造不是“更新”,而是为了“存旧”。不只是再造后的模样沿袭再造前的,而且固定再造能够保证既有的工法不会在时间中流失。上一代参与过前面一次建造过程的工匠老去前,就带着下一代进行重造,让下一代也知道确切、详密的技术与工序。

这不是由朝廷或政府主导的做法,而是彻底渗入京都居民的生活习惯。京都最珍贵的历史收藏不在博物馆里,而在一间间的寺庙中。每一座寺庙都有自己的宝库,大部分宝库都是“限定拜观”,一年只开放几天,或是有些藏品一年只展示几天。最夸张的,像是大觉寺(侯孝贤电影《刺客聂隐娘》的拍摄取景地)有一座“敕封心经殿”,里面收藏了嵯峨天皇为了避疫祈福所写的《心经》,每逢戊戌年才会开放拜观——是的,每六十年一次!

我在二〇一八年看到了这份天皇手抄的《心经》。步入小小藏经殿堂时,无可避免心中算着,上一次公开是一九五八年,我还没出生,下一次公开是二〇七八年,我必定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是我毕生唯一一次逢遇的机会,幸而来了。如此产生了奇特的时间感,一种更大尺度的历史性扑面而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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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爱德华·吉本(Edward Gibbon)在罗马古迹废墟间,黄昏时刻听到附近修道院传来的晚祷声,而起心动念要写《罗马帝国衰亡史》,我也是在一个清楚记得的时刻,有了写这样一套解读日本现代经典小说作家作品的想法。

时间是二〇一七年的春天,地点是京都清凉寺雨声淅沥的庭园里。不过会坐在庭园廊下百感交集,前面有一段稍微曲折的过程。

那是在我长期主持节目的台中“古典音乐台”邀约下,我带了一群台中的朋友去京都赏樱。按照我排的行程,这一天去岚山和嵯峨野,从龙安寺开始,然后一路到竹林道、大河内山庄、野宫神社、常寂光寺、二尊院,最后走到清凉寺。然而从出门我就心情紧绷,因为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气温陡降,而且有几个团员前一天晚上逛街时走了很多路,明显脚力不济。我平常习惯自己在京都游逛,合理的做法应该是改变行程,例如改去有很多塔头的妙心寺或东福寺,可以不必一直撑伞走路,密集拜访多个不同院落,中午还可以在寺里吃精进料理,舒舒服服坐着看雨、听雨。但配合我、协助我的领队林桑告诉我,带团没有这种随机调整的空间。我们给团员的行程表等于是合约,没有照行程走就是违约,即使当场所有的团员都同意更改,也无法确保回台湾后不会有人去“观光局”投诉,那么林桑他们的旅行社可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好吧,只好在天气条件最差的情况下走这一天大部分都在户外的行程。下午到常寂光寺时,我知道有一两位团员其实体力接近极限,只是尽量优雅地保持正常的外表。这不是我心目中应该要提供心灵丰富美好经验的旅游,使我心情沮丧。更糟的是再往下走,到了二尊院门口才知道因为有重要法事,这一天临时不对游客开放。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意味着本来可以稍微躲雨休息的机会也被取消了,大家别无办法,只好拖着又冷又疲累的身子继续走向清凉寺。

清凉寺不是观光重点,我们到达时更是完全没有其他访客。也许是惊讶于这种天气还有人来到寺里参观吧,连住持都出来招呼我们。我们脱下了鞋走上木头阶梯,几乎每个人都留下了湿答答的脚印,因为连鞋里的袜子也不可能是干的。住持赶紧要人找来了好多毛巾,让我们在入寺之前可以先踩踏将脚弄干。过程中,住持知道我们远从台湾来,明显地更意外且感动了。

入寺在蒲团上坐下来,住持原本要为我们介绍,但我担心在没有暖气、仍然极度阴寒的空间里,住持说一句领队还要翻译一句,不管住持讲多久都必须耗费近乎加倍的时间,对大家反而是折磨。我只好很失礼地请领队跟住持说,由我用中文来对团员介绍即可。住持很宽容地接受了,但接着他就很好奇我这位领队口中的“せんせい”(老师)会对他的寺庙做出什么样的“修学说明”。

我对团员简介清凉寺时,住持就在旁边,央求领队将我说的内容大致翻译给他听,说老实话,压力很大啊!我尽量保持一贯的方式,先说文殊菩萨仁慈赐予“清凉石”的故事,解释“清凉寺”寺名的由来,接着提及五台山清凉寺相传是清朝顺治皇帝出家的地方,是金庸小说《鹿鼎记》中的重要场景,再联系到《源氏物语》中光源氏的“嵯峨野御堂”就在今天京都清凉寺之处。然后告诉大家这是一座净土宗寺院,所以本堂的布置明显和临济禅宗寺院很不一样,而这座寺庙最难能可贵的是有着中空躯体里塞放了绢丝象征内脏的木雕佛像,相传是从中国漂洋过海而来的。最后我顺口说了,寺院只有本堂开放参观,很遗憾我多次到此造访,从来不曾看过里面的庭园。

说完了,我让团员自行参观,住持前来向我再三道谢,惊讶于我竟然对清凉寺了解得如此准确,接着又向我再三致歉。我一时不知道他如此恳切道歉的原因,靠领队居中协助,才弄清楚了,住持的意思是抱歉让我抱持了多年的遗憾,他今天一定要予以补偿,所以找了人要为我们打开往庭园的内门,并且准备拖鞋,破例让我们参观庭园。

于是,我看着原本未预期看到的素雅庭园,知道了如此细密修整的地方从来没打算对外客开放,那样的景致突然透出了一份神秘的精神特质。这美不是为了让人观赏的,不是提供人享受的手段,其自身就是目的,寺里的人多少年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间,日复一日毫不懈怠地打扫、修剪、维护,他们服务的不是前来观赏庭园的人,而是庭园之美自身,以及人和美之间的一种恭谨的关系,那一丝不苟的敬意既是修行,同时又构成了另一种心灵之美。

坐在被水汽笼罩的廊下,心里有一种不真实感。为什么我这样一个深具中国文化背景的台湾人,能在日本受到尊重,能够取得特权进入、凝视、感受这座庭园?为什么我真的可以感觉到庭园里的形与色,动中之静、静中之动,直接触动我,对我说话?我如何走到这一步,成为这个奇特经验的感受主体?

在那当下,我想起了最早教我认识日语、阅读日文,自己却一辈子没有到过日本的父亲。我想起了三十年前在美国遇到的岩崎教授,仿佛又看到了她那经常闪现不信任、怀疑的眼神,在我身上扫出复杂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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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哈佛大学上岩崎老师的高级日文阅读课,是她遇到的第一个中国台湾研究生。我跟她的互动既亲近又紧张。亲近是因她很早就对我另眼看待,课堂上她最早给我们的教材立即被我看出来处:一段来自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另一段来自日文版的海明威小说集《我们的时代》。她要我们将教材翻译成英文,我带点恶作剧意味地将海明威的原文抄了上去。她有点恼怒地在课堂上点名问我,刚发下来的几段教材还有我能辨别出处的吗。不巧,一段是川端康成的掌中小说,另一段是吉行淳之介的极短篇,又被我认出来了。

从此之后岩崎老师当然就认得我了,不时会和我在教室走廊或大楼的咖啡厅说说聊聊。她很意外一个从台湾来的学生读过那么多日文小说,但另一方面,她又总不免表现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态度,认为以我一个非日本人的身份,就算读了,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这些日本小说。

每次和岩崎老师谈话我都会不自主地紧绷着。没办法,对于必须在她面前费力证明自己,我就是备感压力。她明知道我来修这门课,是不想耗费时间在低年级日语的听说练习上,因为我的日语会话能力和日文阅读能力有很大的落差,但她还是不时会嘲笑我的日语,特别喜欢说:“你讲的是闽南语而不是日语吧!”因此我会尽量避免在她面前说太多日语,坚持用英语与她讨论许多日本现代的作家与作品。

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一个中国学生在她面前侃侃而谈日本文学,常常还是让她无法接受。愈是感觉到她的这种态度,我就愈是觉得自己不能放松、不能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了,对她来说,我就代表中国台湾,我必须争一口气,改变她对于中国人不可能进入幽微深邃的日本文学心灵世界的看法。

那一年间,我们谈了很多。每次谈话都像是变相的考试或竞赛。她会刻意提及一位知名作家,我会提及我读过的这位作家的相应作品,然后她像是教学般地解说这部作品,而我刻意地钻洞找缝隙,非得说出和她不同,同时能说服她接受的意见。

这么多年后回想起来,都还觉得好累,在寒风里从记忆中引发了汗意。不过我明白了,是那一年的经验,让我得以在历史的曲折延长线上培养了这样接近日本文化的能力。我不想浪费殖民历史在我父亲身上留下,又传给了我的日文能力,更重要的是,我拒绝自己因为中国人的身份,而被认为在对日本文化的吸收体会上,必然是次等的、肤浅的。

于是那一刻,我有了这样的念头,要通过小说家及作品,来探究日本——这个如此之美,却又蕴含如此暴烈力量,同时还曾发动侵略战争的复杂国度。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外国”,而是盘旋在中国台湾历史上空超过百年、幽灵般的存在。

在清凉寺中,我仿佛听到自己内心如此召唤:“来吧,来将那一行行的文字、一个个角色、一幕幕情节、一段段灵光闪耀的体认整理出意义吧。不见得能回答‘日本是什么’,但至少能整理出叩问‘我们该如何了解日本’的途径吧。”我知道,毋宁说是我相信,我曾经付出的工夫,让我有这么一点能力可以承担这样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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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这套书时,我有意识地采取了一种思想史的方式来讲述这些作家与作品。简而言之,我将每一本经典小说都看作是这位多思多感的作家,在自己所处的时代中遭遇了问题或困惑后因而提出的答案。我一方面将小说放回他一生前后的处境中进行比对,另一方面提供当时日本社会的背景及时代脉络,以进一步探询那原始的问题或困惑。如此我们不只看到、知道作者写了什么、表现了什么,还可以从他为什么写以及如何表现的人生、社会、文学抉择中,受到更深刻的刺激与启发。

另外,我极度看重小说写作上的原创性,必定要找出一位经典作家独特的声音与风格。要纵观作家的大部分主要作品,整理排列其变化轨迹,才能找出那种贯穿其中的主体关怀,将各部小说视为对这主体关怀或终极关怀的某种探测、某种注解。

在解读中,我还尽量维持了作品的中心地位,意思是小心避免喧宾夺主,以堆积许多外围材料、高深说法为满足。解读必须始终依附于作品存在,作品是第一位的、首要的,我的目的是借由解读,让读者对更多作品产生好奇,并取得阅读吸收的信心,从而在小说里得到更广远或更深湛的收获。

抱持着为中文读者深入介绍日本文学与文化的心情,重读许多作家作品,又有了一番过去只是自我享受、体会时没有的收获——可以称之为“移位抚情”的作用。正因为二十世纪的现代日本走了和中国几乎对立、相反的道路,日本人民在那样的社会中所受到的心灵考验,反映在文学上的,看似必定与我们不同,然而内在却又有着惊人的共通性。

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尤其是他们看待时间在建设与毁坏中的辩证,和我们如此不同。然而,被庞大外在时代力量拖着走,努力维持个人一己生命的独立与尊严性质,这种既深刻又幽微的情感,却又与我们如此相似。阅读日本文学,因而有了对应反照的特殊作用,值得每一位当代中文读者探入尝试。

在这套书中,我企图呈现从日本近代小说成形到当今的变化发展,考虑自己在进行思想史式探究中可能面临的障碍,最后选择了十位生平、创作能够涵盖这段时期,而且我有把握进入他们感官、心灵世界的重要作家,组织起相对完整的日本现代小说系列课程。

这十位小说家,依照时代先后分别是: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远藤周作、大江健三郎、宫本辉和村上春树。每位作者我有把握解读的作品多寡不一,因而成书的篇幅也相应会有颇大的差距。川端康成和村上春树两本篇幅最长,其次是三岛由纪夫,当然这也清楚反映了我自己文学品味上的偏倚所在。

虽然每本书有一位主题作家,但论及时代与社会背景,乃至作家间的互动关系,难免有些内容在各书间必须重复出现,还请通读全套解读书目的朋友包涵。从十五岁因阅读川端康成的小说《山之音》而有了认真学习日文、深入日本文学的动机开始,超过四十年时间浸淫其间,得此十册套书,借以作为中国与日本之间复杂情仇纠结的一段历史见证。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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