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再来讲一个“醉翁亭记”背后的侵占财产案，故事发生在北宋庆历年间，主角正是《醉翁亭记》的作者欧阳修。
欧阳修有一个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妹——为叙述方便，我们且叫她欧阳氏——成年后嫁与襄城张龟正作续弦。张龟正与前妻生育有一女，按宋人的称呼习惯，我们叫她阿张。不幸的是，欧阳氏嫁入张家不久，张龟正便去世了，欧阳氏孤苦无依，只好带着时方七岁的小阿张回到娘家。
按野史的说法，欧阳修看着阿张渐渐长大，有时“闲抱琵琶”，有时于“阶上簸钱”玩游戏，如同“小萝莉”楚楚动人，心里便生出一种别样的感情，于是写下了一首暧昧的《望江南》词：“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嫌枝嫩不胜吟。留着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阶上簸钱阶下走，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况到如今。”
后世也有学者人认为，这首《望江南》并不是欧阳修的作品，而是他人托名的伪作：“曾慥《乐府雅词序》有云：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窈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蔡绦《西清诗话》云：欧阳词之浅近者，谓是刘煇伪作。《名臣录》亦谓：修知贡举，为下第举子刘煇等所忌，以《醉蓬莱》、《望江南》词诬之。”
再说阿张长大成人，欧阳修给她张罗了一门亲事，遣嫁与族兄之子欧阳晟为妻。欧阳晟是虔州司户，庆历五年（1045）夏，欧阳晟任满，带了妻子阿张、仆人陈谏回京述职，谁知回京后，阿张居然与陈谏私通，被丈夫发觉。
戴了绿帽子的欧阳晟怒不可遏，将阿张与陈谏告到开封府右军巡院。审讯的时候，阿张突然供称，以前跟欧阳修也有过不正当关系，“其语皆引公未嫁时事，词多丑异”，那些“丑异”的言词，大概便包括那首《望江南》——如果《望江南》确系欧阳修作品的话。
阿张为什么会供出这段隐情？宋代文献有两个说法，一说“张惧罪，且图自解免”，阿张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才故意把欧阳修扯进来；一说阿张受了权开封知府事杨日严的教唆，因为杨日严之前担任益州太守时，欧阳修曾经弹劾他“贪恣”，杨日严怀恨在心，便指使狱吏教唆阿张将欧阳修拖下水。
案情既然牵涉到朝廷命官欧阳修，便不再是一起寻常的通奸案了，必须彻查到底。谏官钱明逸立即上疏弹劾欧阳修“私于张氏，且欺其财”。仁宗便命户部判官苏安世接手调查阿张案。由于陈谏与阿张通奸的情节开封府已经推勘清楚，苏安世将鞫问的重点放在“欧阳修是否涉案”上。
经讯问阿张，苏安世发现欧阳修涉嫌挪用阿张的财产。根据宋朝民法，在室女是有财产继承权的，女儿继承的财产一般以“奁产”的形式出现。阿张父亲张龟正生前给女儿留了一笔财产，作为阿张未来的嫁妆，只是因为阿张年纪尚幼，这笔遗产便由继母欧阳氏代为保管。欧阳氏带着小阿张回娘家居住时，也带回了阿张的财产。欧阳修心疼胞妹“丧厥夫而无托”，遂用名义上归阿张所有的那笔奁产购置了田产，作为母女生活的依靠，田契上所立名字，正是妹妹欧阳氏。
苏安世还根据阿张的供词，认定欧阳修与阿张存在不正当关系。在中国传统社会，官员与人私通，是非常严重的罪行，非同小可。而按宋朝司法惯例，凡案情重大的案子，通常要派人“监勘”，以防主审法官徇私枉法。据宋人笔记的记载，宰相（章得象或贾昌朝）提议派内侍王昭明前往监勘。王昭明与欧阳修可是有过节的——欧阳修巡按河北时，仁宗命王昭明随行，但欧阳修却说：“今命侍从出使，故事无内侍同行之理，而臣实耻之。”明显是瞧不起王昭明的宦官身份。宰相提议让王昭明监劾，无非是想送给王昭明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
但王昭明却不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他查看了苏安世所劾案牍，骇然说：“昭明在官家左右，无三日不说欧阳修；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以大恶，异日昭明吃剑不得。”苏安世闻言，亦大惧，便只以欧阳修“用张氏资买田产立户事”报告朝廷。
也就是说，钱明逸弹劾欧阳修的两项罪名：“私于张氏，且欺其财”，前者查无实据，后者则恐怕确有其事，这个责任不能不追究，于是庆历五年八月，欧阳修“坐用张氏奁中物买田立欧阳氏券”，贬为滁州（今安徽滁州）太守。责词说：“向以讼起晟家之狱，语连张氏之资，券既不明，辨无所验，以其久参侍从，免致深文，……体余宽恩，思释前咎。”
欧阳修至滁州，曾上谢表自辩：“（阿张）既嫁五六年后，相去数千里间，不幸其人自为丑秽，臣之耳目不能接，思虑不能知。而言者及臣，诚为非意，以致究究于资产，固已吹析于毫毛。”他对身陷“进奏院案”而遭除名的苏舜钦抱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之心，也许跟这段经历有关。不过，我并不认为欧阳修受了诬陷，尽管此案不能排除党争因素，但欧阳修用阿张奁产购置田产，却以妹妹欧阳氏（即阿张继母）之名立户，毕竟在法律上难脱侵占孤儿财产的嫌疑。
在滁州，欧阳修结识了僧人智仙，二人很快成为知音。欧阳修寄情于山水，常游滁州琅琊山，智仙便在琅琊山麓建造了一座亭子，因欧阳修自号“醉翁”，亭子取名“醉翁亭”。欧阳修则为醉翁亭写了一篇《醉翁亭记》，是与范仲淹《岳阳楼记》齐名的千古名篇。
说起来还挺有意思，庆历四年至五年，滕宗谅、苏舜钦、欧阳修先后因为挪用公私财产而被贬谪，却为后人留下了三座著名景观：岳阳楼、沧浪亭、醉翁亭，以及三篇传世名作：《岳阳楼记》、《沧浪亭记》、《醉翁亭记》。这是庆历新政的文学副产品。
编辑/王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