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雌竞”害的是闺蜜,喊口号的“女性互助”伤的是观众
曾于里
2023-10-16

刚刚过去的国庆档,热闹的不仅是电影市场。张小斐首部主演的电视剧《好事成双》在收视率上大杀四方,在视频网站上也保持很高的播出热度。《好事成双》包涵了诸多具有卖点的元素,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它并不像市面上诸多涉及第三者的剧集那样,将剧情重点放在“斗小三”上面,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从“雌竞”走向“女性互助”——原配与第三者竟然可以“化敌为友”,实现女性之间的团结与互助。

“女性互助”已成为时下影视创作的重要主题。近期刚完结的另一部女性剧集《九义人》,以古装背景演绎一个类似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故事,以女性为主导的九个义人经过七年的谋划与准备,最终扳倒男性施害者。

从“雌竞”走向“女性互助”,当然是理念上重要的进步。只不过,“女性互助”也有成为一个正确但空洞口号的倾向,对此应保持警惕。如此,才有可能让“女性互助”真正成为影响现实的女性实践。

很多女性之间的同盟,有不足、有分歧、也有嫌隙,它并不完美,可能也并不牢固。但女性同盟的存在,仍旧可以在关键时候为弱势女性提供力量。我们要珍视任何力量的存在,而不是建立一个理想化的高标准,让女性以为寻找同盟、建立同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毕竟,那样反而切断了女性获取帮助的渠道。

回溯:“雌竞”成了收视密码

《好事成双》中,林双(张小斐 饰)曾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也是冉冉升起的程序员,但婚后她选择回归家庭,成为一名全职妈妈。一次偶然的机会,林双发现丈夫卫明(李泽锋 饰)出轨,第三者为卫明的下属江喜(张嘉倪 饰)。决定离婚的林双为了拿到该有的财产并获得女儿的抚养权,说服江喜成为她的“同盟”。于是,剧情发展为:一边是林双在事业上重新崛起,另一边是“正妻”与“小三”联手斗倒渣男。

在电视荧屏中,第三者很常见,甚至可以说,如今的女性都市情感剧,第三者几乎是一个必备元素。有第三者的出现,也几乎会有“斗小三”的情节,并且这类情节往往构成剧情的主体——它有着非常庞大的受众基础,一向是收视率密码。

第三者在都市情感剧中的泛滥,并不仅仅是因为当代人的情感关系更为脆弱、第三者现象逐渐普遍,更缘于一种根深蒂固的、创作者与观众都习焉不察的“雌竞”理念——男人是高人一等的存在,女人之间为了争抢男人的宠爱,必然发生“女人之间的战争”。显然,“雌竞”是男尊女卑的产物。

困境:“雌竞”制造了“弱者的互害”

“雌竞”思维下,影视剧产生一系列体现女性内斗的人物类型。比如“恶毒女配”。“恶毒女配”对男主角一往情深、一厢情愿,但男主角只对女主角情有独钟,于是“恶毒女配”千方百计给女主角使绊子,心狠手辣地陷害女主角。“恶毒女配”成为工具人般的存在,她们没有立体化的人格,只负责为男女主角的感情制造障碍。

“雌竞”登峰造极的体现就是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基本销声匿迹的“宫斗剧”。后宫的嫔妃为了争得皇帝的宠爱,斗得你死我活,将人性的恶发挥到极致。有些高明的宫斗剧揭示了“雌竞”背后的女性困境,但对人性恶的张扬也招致不少批评。

“雌竞”思维还催生一种有害的理念,即所谓的“防火防盗防闺蜜”。闺蜜本是女性之间最亲密的同盟,但在一些剧情的演绎下,闺蜜却成为抢走爱情的第三者。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这样的情形,只是当它在剧集中被当作“典型事件”刻画时,就是把个例当普遍,或导致闺蜜之间嫌隙的产生,导致女性同盟的瓦解。比如《我的前半生》,虽然获得很高的收视成绩,但它对亦舒原著中罗子君与唐晶关系的魔改,就是这部剧的最大败笔。第三者也是“雌竞”思维下一种流行的人设,并且第三者的形象一直在发生变化。世纪之交,《北京人在纽约》《来来往往》《牵手》《一声叹息》等作品中的第三者,往往是青春、活泼、开朗、有情有义的形象——她们行差踏错仅仅是被爱情冲昏了脑袋,反而是原配“人老珠黄”,在柴米油盐的生活磨损下显得“俗不可耐”。男人徘徊于朱砂痣与蚊子血之间,既受控于道德又禁不起诱惑。这一阶段的创作更多体现的是男性既得利益群体的“自恋”——我太有魅力了,女人都被我吸引了,我也很烦恼很痛苦。

自从2011年创下收视纪录、火爆一时的《回家的诱惑》之后,第三者大规模地以面目可憎的脸谱化形象出现:她们就是一心抢男人,没有道德、不要脸面、丧失底线。第三者成为引爆观众怒火的引信,“斗小三”成为收视密码。如今,各种各样的女性剧集都在“斗小三”。哪怕是聚焦独立女性、标榜女性价值的剧集也不能幸免,譬如《三十而已》《白色月光》《妻子的选择》《灿烂的转身》等。

固然“雌竞”已经成为一种有效的戏剧创作策略,但我们却应该正视“雌竞”背后男尊女卑的传统糟粕。“雌竞”将男性的主要过错转嫁为女性之间的矛盾,放大了女性之间的隔阂、冲突、分裂与敌意,加剧女性之间的相互嫌恶,制造了“弱者的互害”。

变化:从“斗小三”到 “斗渣男”

《好事成双》在一众“斗小三”的剧集中脱颖而出,就在于它转变了“斗争”的对象。妻子竟然可以与第三者“化干戈为玉帛”,她们携手起来“斗渣男”。

从“斗小三”到与第三者联手“斗渣男”,理念上是进步的,至少不是将女性视为“原罪”,不是让两个女人走向抢男人的“雌竞”,而是将矛头对准造成女性困境的男权制根源,对其进行挞伐与抗争。

当然,剧情需要说服观众,原配与第三者联手斗争,何以可能?换句话说,“女性互助”的共同基础在哪儿?

在女性批评的视域中,“女性互助”天经地义,是因为“女性”的共同身份。首先是女性的生理身份。就比如同为女人,才能理解生育的疼痛。《好事成双》中,想重新回到职场的林双一度在求职过程中屡屡碰壁,但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洗手间帮助一个哺乳期溢奶的妈妈,并安慰她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正是这一份感同身受惺惺相惜的善意,让林双赢得了工作机会。

其次是女性的社会身份。在男权制社会里,几乎所有女性都有着相同的境遇——她们都是男权社会里低于男性的存在,都不同程度遭受男性,或者男权制化身的歧视、贬低和压迫。比如“女主内”的规训、职场妈妈面临着家庭与职业的两难、职场女性的晋升天花板等。女性更能理解彼此、共情彼此。

譬如《不完美受害人》中,律师林阚作为加害人的辩护人,起初与强奸案中的受害人赵寻是站在对立面的。但之后林阚慢慢转变立场,并最终选择与被害人站在一起。其中的一大原因,是学生时代的林阚也曾遭遇导师的性骚扰,但当时她畏惧于导师的权威,选择了沉默。所以,她能理解赵寻一开始的沉默、犹疑和懦弱。而在《好事成双》中,江喜起初拒绝了林双的合作提议,但之后林双让江喜看清了卫明的真面目,看清了被玩弄、被利用、失去价值后就被丢弃的下场。如此,才促成两人的合作。

趋势:“女性向”正成为影视创作风口

固然,女性之间有着天然的互助基础,但在以往的影视作品中,“女性互助”常常被忽略,反而是“雌竞”蔚为壮观。这几年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实现经济独立和精神独立,她们需要更多能够反映其精神面貌与价值立场的作品。于是,剧集领域刮起“女性向”之风,双女主剧、女性群像剧成为风口,涌现了《欢乐颂》《二十不惑》《三十而已》《他其实没有那么爱你》《亲爱的自己》《了不起的女孩》《流金岁月》《爱的理想生活》《北辙南辕》《我是真的爱你》《我和我们在一起》《我在他乡挺好的》《她们的名字》《芳心荡漾》《今生也是第一次》《不完美受害人》《她的城》《闪耀的她》等剧集。“姐妹情谊”/“女性互助”成为它们共同的主题。

“女性互助”走出“雌竞”的思维误区,尽可能消弭女性之间的分裂,凝聚女性共同体的力量,这是理念上的进步,也能给女性带来切实有效的帮助。这种帮助,可以是物质的帮助——比如《流金岁月》中,当蒋南孙家面临破产,朱锁锁竭力提供帮助;可以是心灵上的帮助——当女性面临工作、生活或情感上的难题,她的闺蜜和姐妹会陪伴在身边,开导她、鼓励她、给她提供温暖的力量;也可以是面对男权制压迫时的帮助——与她站在一起,给她力量与勇气,与她一起抗争,比如《不完美受害人》。

“女性互助”蕴含巨大的能量。这一力量的被发现、被肯定、被普及,是“女性向”影视创作的一大成果。

问题:停留于“口号”之忧

这三四年来,主打“女性互助”的双女主剧或者女性群像剧很多,但成为爆款,或者口碑上有亮眼表现的剧作,还很少。“女性互助”剧集尚未诞生足够多的经典作品,却已经给观众带来单调重复、审美疲劳的观感。

根源在于,“女性互助”愈发成为一个流行的概念,很多创作者只是在消费这个概念,而没有真正理解“女性互助”的内涵与悖论。

“女性互助”理念一直以来都存在着一个重要的质疑,即,女性的“共同经验”是否虚妄?就比如一个从小生活在大都市、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女性,与一个从小生活在农村、只接受了义务教育的流水线女工,她们的经验真的一致吗?女性的共同身份让她们面临着一个广泛意义上的共同困境,但在具体的生活中,她们的困境又是不同的,她们对困境的认知也是不同的。这时,她们之间建立“姐妹情谊”,实现“女性互助”的可能性有多高?

这意味着,当创作者运用“女性互助”时,既要承认女性建立同盟的可能性,也需要正视女性之间的差异存在,并反思这种差异在哪些层面上成为女性结盟的阻碍,又该如何突破这些阻碍。

可惜的是,目之所及,大部分的“女性互助”剧对于不同阶层女性之间的差异视而不见,女性的“姐妹情谊”却成为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或者她们轻易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比如《欢乐颂》,女性因为同租关系,就情比金坚了。或者,女性之间明明存在明显的阶层分野,但她们同气相求、亲密无间。比如《三十而已》中顾佳与王漫妮并非同一阶层,却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北辙南辕》中,身价上亿的尤珊珊与几个不同阶层的女性相识不久,就要跟她们合伙开餐厅,甚至还无息借她们入伙费,一门心思带她们发财,这简直就是在“做慈善”……

这样的“女性互助”,只是概念的演绎,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对应,自然也就很难让观众信服。剧中的姐妹再情深——有时剧方甚至主动贩卖起“女女CP”,观众只觉得刻意、虚假、空洞。如此,“女性互助”的口号喊得再响再正确,观众也难共情。困境存在,更能凸显互助。所以,“女性互助”剧必然有大篇幅的女性困境呈现,诸如女性原生家庭的重男轻女、职场女性被歧视、全职妈妈的价值被忽略、未婚女性被歧视、婚恋中的女性遭遇背叛等。问题是,该如何呈现?

可惜的是,很多剧集采取了最简单粗暴、最脸谱化和扁平化的处理——为了凸显困境不惜损害常识,不惜损害人物逻辑,将人物极化。譬如为了刻画重男轻女,就将女主角的母亲刻画成“吸血鬼”一般的人物,对女儿没有疼惜,只是一味榨干女儿、纠缠女儿。《好事成双》中江喜的原生家庭很糟糕,她又是翻版樊胜美。一切都过于套路。

再比如对于“渣男”的刻画。《我的前半生》尚且详细铺陈了陈俊生的出轨动机,《三十而已》中许幻山的出轨也有所解释;到了《好事成双》,卫明的“渣”就只剩“渣”而已,他就是纯粹的坏,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出轨得理直气壮,转移财产时手段下作;卫明的父母也是极品中的极品……这充分激发了观众对“渣男”的仇恨,但也留下许多漏洞:如果卫明如此恶劣,何以林双多年来未曾察觉?如果他尚且有一点人性,林双与江喜的同盟是不是就土崩瓦解了?由此,剧中“女性互助”所依赖的基础非常脆弱、非常偶然。爽感足够,却余味寥寥。

破局:走出套路的诱惑,成为女性实践

应该承认,《好事成双》原配与第三者联手,形成女性同盟,相互帮助、共斗渣男的设定,具有一定的新颖性;鲜明的人设,流畅的节奏,密集的冲突,以及对热点话题的结合,让它成为一部可看性很强、很下饭的剧集。

但若说这部剧能够为现实生活中的“女性互助”提供哪些有效的资源和经验,那也非常有限。它是一部将“口号”包装得很好看的作品,但思想表达上也停留于“喊口号”。

讲述古装版“房思琪”故事的《九义人》,热度不太高,节奏把控也略有瑕疵,但巧妙地将故事挪移到古代背景,具体幽微地讲述了女性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对困境的艰难突围。它反而让观众清晰看见了女性困境的模样,理解了“女性”这一身份的命运,并有力凸显了“女性互助”的珍贵、难得和真实的力量。

女性互助想不停留于“喊口号”,一方面需要目光向下,需要走入更广泛的女性人群中。诚如戴锦华教授所提醒的:“如果你老了,如果你有残疾,如果你贫困,如果你受教育程度不足,如果你是少数族裔,如果你生活在边远地区:这里任何一种劣势增加的话,女性天然的劣势就会被放大。”如果是一个弱势女性遭遇侵害,她如何寻求“互助”?她如何找到她的“姐妹”?这是剧集创作的一大空白。

另一方面,需要走出套路的诱惑,不要将女性的困境化约为“极品母亲”“极品婆婆”“渣男”等标签,不要将女性困境的矛盾与含混全部抹除。这种极化的困境,既是人物塑造的误区,加大了群体的隔膜,也是对真实困境的逃避。

再则,不要将“女性互助”理想化为女性建立同盟后就永远亲密、永不分离。事实上,很多女性之间的同盟,有不足、有分歧、也有嫌隙,它并不完美,可能也并不牢固。但女性同盟的存在,仍旧可以在关键时候为弱势女性提供力量。我们要珍视任何力量的存在,而不是建立一个理想化的高标准,让女性以为寻找同盟、建立同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毕竟,那样反而切断了女性获取帮助的渠道。

优秀的创作来源于现实,也能作用于现实。“女性互助”是珍贵的女性理念,我们期待它的演绎不仅仅是戏剧层面的“好看”,不仅仅是一种消费性的“爽感”,而能够成为改善现实的女性实践。

编辑|罗皓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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