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从小公园到澄境居,他们的艺术创作和生命内在激情紧密相绾
文学报 2023-10-08 20:00

小公园和澄境居

文/龚静

刊于2023年9月7日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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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1991年4月初随家人及其同事出差去过汕头,探访当地一家做泡泡糖的私企。其时的汕头走在改革开放前沿,民营企业发展势头迅猛。这家工厂的老板林先生就是“潮头人”,买下国营味精厂,转手做糖果,后改做其时销量火爆的泡泡糖,要货的卡车就停在厂门口。家人和同事从事泡泡糖的核心原料胶基生产,受林老板之邀去考察和讨论合作事宜,我也顺便进厂看看。林老板个子不高,做事说话沉稳,不过度热情,但招待安排得很妥帖,安排我们住汕头彼时头牌龙湖宾馆,内有花园,林间小道走走很惬意。依稀记得宾馆外到处在建房,荒僻而热火,而现在的龙湖宾馆附近已是闹市。林老板的工厂也是宽敞,生产流水线有条不紊,只是遗憾那天吃了工厂送来的午餐,鸡腿蔬菜米饭,其他人没事,我和家人上吐下泻的,仗着年轻,吃了药,挨了两天,莫名好起来了。

隔了三十几年回忆那次汕头之行,除了意外染恙不免难忘,还有好吃的汕头目鱼丸,早茶点心,老街的铺子。老街的铺子市井气浓郁,各种海鲜干橙橙红红的艳丽。进去,铺子全木结构,一楼L型柜台,一侧铺满海鲜干货,扑面干腥味;二楼方桌长条凳,靠窗吃饭,瞄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颇有清明上河图之感。遗憾彼时胶卷金贵,竟然没怎么拍照,也是意识不够,总以为如此场景就是日常平常,总可以一有再有。哪知道不需多少年,房子旧了,老街也旧了,旧貌要焕颜,焕了颜的老街,气象自然是不同的,游客的老街和日常生活的老街当然气质各异。

现在游客的汕头老街统称小公园风景区,潮汕风格竹器,饮食,日用品,老邮局等,沿街建筑修缮一新,但好多并未有商业入驻,游客和铺子两相寥落。这次有心仔细看看老街街面,带塔楼的老百货大楼立面爱奥尼亚柱和科林斯柱子共存,四楼门楣装饰了红旗五角星的雕饰,风格混搭;百货大楼对面一条巷子叫“行街”,行街两侧如今是几间小铺,“当年可是花街柳巷呢。老板商贾们在百货大楼看货购物后,就来这里消遣”,退休前任职汕头电视台的张伟民先生跟我们谈起小公园往事。

张伟民上世纪90年代曾经拍过一部共十五集的《汕头老街》的纪录片,开机到完成整整花了一年时间。采访了小公园周边很多居民和百货大楼的老员工,包括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的有关研究人员等。素材收集工作是在1996年就开始的。张大哥回忆说有一集拍“升平路一日”,他和团队将机器架在南生公司(即百货大楼)斜对面阳台上,隔十分钟录几秒,从早到晚,镜头连续不断。这部资料扎实素材丰富的纪录片2002年春节期间播出引起反响,获得广东省三十年经典纪录片奖,广电总局“彩虹奖”二等奖,中央台外宣节目一等奖。张大哥说当年拍摄期间,老城居民看到他们就问,是不是要拆房子了?居民们是希望拆了建新楼房的。如今,老街是部分保存了,居民们大多搬迁了。幸亏有当年抢救性的拍摄记录。

说起当年这些,看得出来话语不多、语气节奏也慢的张大哥心情还是很激动。现在的他退休后,重拾绘画爱好,每天看看球,画画画,喝喝茶,有时带着画家太太驱车城里乡村的采风访友,“现在也不想其他的,就做点能做的喜欢做的事吧。”张大哥说得淡淡的。我听了却想起他笔下的那些浓淡墨韵的似实还虚的画作,影影绰绰的都市男女在浓浓淡淡的墨影中,似真似幻,好比都市人似乎清晰似乎迷茫的心境,似乎亲密似乎孤单的存在,好像是烟火气的,却又分明是抽象感的。

2

张伟民先生和赵澄襄夫妇正是此行看风情之外一定要见的老朋友。

先认识澄子姐的。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她来上海开过三次画展。2000年澄子姐第一次来沪开展,在绍兴路汉源书店。黑红色调的岭南旧式桌椅、竹屏风、线装书和干花和小憩的白猫……满满的潮汕风,日常细微的点点滴滴,隶书落款,很有辨识度。这是属于赵澄襄的“雅舍和风”“午后闲情”。画展相识,相谈颇和,她的笔墨沉静,说话语速却略快,好像有很多东西要表达,在等着她表达,这种生命和创作状态我也颇有共鸣,于是称她为澄子姐。之后澄子姐来沪的画展我都去现场观摩,一次在田子坊尔冬强艺术中心,一次在徐家汇藏书楼隔壁的云峰画廊。见画,见澄子姐,都是平常日子里的欣悦。她的画像淡淡午后阳光下的恬然,是可以熨帖现实烦躁的空间意象。21世纪初有几年我还给澄子姐其时任职的《汕头特区晚报》副刊写稿,待她提前退休后还和接任的编辑联系了蛮长一阵,再后来慢慢断了和报社的联系。但和澄子姐总时不时有交流。她会寄来印有她画作的明信片,或者新出的画册,我有时也寄上几本拙著请澄子姐一哂。用了微信后,彼此也在朋友圈时而互动一下。近些年我也画画,有时发个友圈“献丑”,澄子姐看到,总点赞鼓励,有时提出专业的看法。

这么说来简单几句话,分明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汉源书店关了,尔冬强艺术中心关了,当然这些年也层出不穷很多新的艺术空间,各种艺术展鳞次栉比。岁月日长,很多人事都在变化着。澄子姐依然保持着持续明亮的创作和生命状态,近年来除了潮汕风俗风情风物的创作主题外,辐射至青花瓷彩陶等古代元素,不断在拓展她已经形成的个性化的视觉空间。而画作题款上的“澄境居”,也已然是她艺术天地的一部分,是纸上画作的空间延伸。

此行潮汕,当然要去“澄境居”坐一坐。

中式风格的画室,墙上还贴着待完成的画作,游廊形的露台花草满目,小小的池子像一个小逗号,连缀起蜿蜒的小径,坐在阳光屋里喝凤凰单枞,看花草风中摇头晃脑,和澄子姐张大哥聊天,就觉得时间不经用。得去吃饭了,还要去小公园走走。茶不喝了,赶紧到澄境居长3.6米宽1.5米的大画案上过过瘾,桌上有宣纸,笔墨也很趁手,不怕出丑,写下“澄境居”三字,澄子姐见状:哎呀这个纸不好呀,我给你找好的纸。不用了不用了,就随意写的,大画案写起来好开心啊。字写得太一般了,但是书写开心呀。澄子姐说留着,回头我给你补一些画。

那就先吃饭去,去吃汕头特色小吃。老字号“榕香蚝烙”旗舰店,客人不多,看着菜单,问服务生,澄子姐说因客源少,厨房有些小吃不做了。那就吃有的。蔬菜羹、石橄榄炖汤、金牌蚝烙、炒糕粿、猪肠胀糯米、炸豆干、水粿等。从用料来看,历史上多有下南洋谋生历史,又有江湖擅生意之名的潮汕人其实生活节俭,粗菜细做,不浪费食材,面粉糯米和蚝和菜酺合作的小吃既鲜美又果腹,还所费不多,当然他们也喜欢海鲜烹煮,但也多为原味,浓油赤酱不多见,清蒸才提调食材本味。做起丸子来也是考究得很,现场表演打牛肉丸已成网红视频。还记得1991年初次去汕头吃到的目鱼丸,弹性,鲜美,当然当年有年轻牙口的加持,兼之胃纳还在活跃期。这次去,美味小吃牛肉丸多为浅尝,倒是生滚粥才落胃便舒服了。

饭罢,跟着澄子姐张大哥去逛小公园。澄子姐年轻时在这边附近居住过,她觉得整个街区修缮得太新了,“哎呀不好看不好看”,好像她这个“地主”没能尽到地主之谊似地对我们感到抱歉。老土地的她看到老街铺子手工打造的炒锅还是会激动,甚至想买下,但又觉得家里已经好多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看到潮汕风格的竹编制品还请小妹拿出来瞧瞧,其实在她家里、她的画室、她的画中都能看到这些竹篮竹笼的身影。一个画了很多年潮汕风情的画家看到家乡的各种风物时时眼睛发光,澄子姐的艺术创作和生命内在的激情紧密相绾。

本来要去参观的“郑正秋、蔡楚生电影博物馆”,刚巧周一闭馆只得作罢。“去我们画院吧,楼上还有展览呢。”汕头画院在小公园老街也有一处单开门三层的展厅。正好得以一窥骑楼内部,上得二楼三楼,楼梯不宽,台阶略高,每层两房打通,楼层较高,可容大画。汕头各种风格的画家作品大致尽于此,有在地山水风格的,有太行雄浑风的,也有变形卡通风格的,澄子姐的潮汕风情和张大哥的都市墨韵也在。上下看了一圈,感觉汕头画家们有不少大写意的,用笔雄健,颇有海风。下得楼来,值班的姐姐已经在泡功夫茶了。实在走得热而累了,小小的薄瓷茶盏喝了一盏又一盏,凤凰单枞此时喝起来尤其清冽喉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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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想能会一会1991年春汕头之行见到的林老板。惜乎家人也很多年没有林老板音讯了。只零星传来一点他的消息。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大品牌大厂家进入国内生产口香糖,像林老板这样规模的进入国内工厂自然受到影响,兴旺的日子渐渐衰弱下来。到了21世纪初,就式微了。那天,和张大哥聊起林老板,不料张大哥也晓得这位当年创建旅游食品公司的老板呢,可见林老板不愧为当年汕头走出国营企业的“第一个吃螃蟹者”之一。据说林老板后来一切归零,老板肯定做不成了,帮人打工。从高峰到谷底,期间种种,一定有很多故事。

家人说,林老板当年的一张名片倒还在,上面只有BP机号。

BP机,座机,大哥大,手机,智能手机……后面还有什么?

我还记得那年去,第一次林老板请饭某海鲜楼。林老板坐定,第一个动作就是把醒目的黑乎乎砖头般大哥大搁在桌上。

潮来潮去,似乎诸事也是正常的。

那天在澄子姐的画室墙上,看到她最新的创作,色彩斑斓,花花草草,连圈椅上也画满了缠枝纹,民俗风味浓郁,画题为“斑斓日子”。她说我就是想尝试这样的色调,看看效果如何。起起伏伏的日子,创作为日子注入生命力。

在小公园道别后,傍晚澄子姐就发来了在我写的“澄境居”上的补画。但见冰纹花瓶里枯莲几枝,一旁鱼纹民国风水壶和茶盏,几卷线装书,一盏竹编圆罩灯垂下,好一幅读书喝茶澄澈图。娴雅淡淡,我那三个披头散发黑乎乎的字顿时稳妥了。

本来想着回来后再认真仔细地重写“澄境居”的,但反复试了几次,还是觉得那天率性而为的三个字有气息,倒非字好,而是彼时彼刻的心手相应再也无法重复。也许,我这般粗头乱服的字留在澄境居里,也成为澄子姐很多画题之“雅舍和风”的一部分了?

距2022年11月潮汕行已蛮久了,好像还能听到澄子姐接到我在汕头某宾馆打给她电话时的惊讶:啊,你来汕头啦。哎呀呀,怎么到我们这样的四五线小城市来啦。彼此笑了一通。坐上他们的车去小公园,澄子姐又说汕头的交通真的太不好了,好多人乱开车啊。大城小城的,各有各的问题,也各有各的随喜。记得三十多年前那次汕头行去过一个岛,彼时没什么开发,看看海边石头,吃吃本真海鲜,拜拜妈祖庙,庙都是小小的,见了燃香祝祷,也是随喜。海边生活的人,手头心头都有念和畏,拜一拜心安。

如果城内有一间自己的“澄境居”,夫复何求。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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