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那些“恐怖”的生命体,其实是以爱之名的造物
北青艺评
2023-10-04

澳大利亚艺术家帕翠西亚·皮奇尼尼在香港的首次个展“希望”在香港大馆当代美术馆展出。在艺术家用硅胶与毛发所制作的雕塑、装置、影像作品中,那些如此逼真又难辨身份的肉体,不断向观者展现一个我们即将面临的世界:当科技不断介入生命,我们应该如何对待我们改造的生物,又如何理解生命本身?

边界-平等

帕翠西亚·皮奇尼尼的雕塑刻画了许多身份模糊的肉体:一串散开或聚拢的毛发悬在空中,长着蝙蝠耳鼻与猪蹄形手脚的人类婴儿……很多时候,观者无法判断皮奇尼尼创造的这些肉体属于什么物种,甚至无法分清它们身上的各个器官所在。人们视觉印象里所熟悉的褶皱、毛发、孔洞、器官相互交织,经由重新组合,形成一种新的生命嵌合体。同时,肉体上的细节以一种极近真实的方式展现在观者面前,让人几乎快要相信这些生命的实际存在。

这些拥有部分人类、部分动物甚至部分物体、机器特征的生命嵌合体象征着现代生物科技的意外产物。在现代,发达的医学与生物科技为人类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也开始无限地介入人类的日常生活。试管婴儿、克隆、基因改造……借助于发达的科技,人类仿佛开始取代神,将自己置身于“造物主”的角色。但人类却远远没有适应它。当科技的齿轮自动旋转,那些由科技产生的生命,也搅动了人们原本对于生命的认知。

早在19世纪,科技发展带来的伦理困境就开始成为文学艺术创作的主题。玛丽·雪莱的《科学怪人》里,科学家弗兰肯斯坦用尸体的残片造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怪物,他却拒绝为这个怪物的生命负责,最终招致怪物的复仇。经典的科幻电影《银翼杀手》立足于人类对为人类服务的仿生人的谋杀,却在人与仿生人之间逐渐模糊的身份界定中开始追问何为“人性”。而在由刘宇昆的科幻小说改编的美剧《万神殿》里,通过“上载智能”,一个大脑脱离肉体、在虚拟终端得到永生的世界成为可能,却引起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冲突。在这些故事里,生物科技的发展导向的是人类自身的危机。

皮奇尼尼的作品描摹的正是被科技影响下的生命。她创作出的肉体之所以让人不安,正是因为它们挑战了人类既有认知里人与动物、不同生物之间的边界。这些看起来如此真实又界限模糊的生命体,不断质问我们:人类高于其他生物吗?那些因为人类利用科技产生的受造物,是否理应受到人类的厌弃?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不同的生命之间所谓高低贵贱的标准是什么?

唯有当观者克服了对这些怪异的、赤裸肉体的不适之后,这些雕塑的另一个维度才真正打开。在不断靠近皮奇尼尼的作品时,观者开始抛开原本认知里由技术、物种与各种定义所造成的界限。通过这些雕塑,皮奇尼尼向人们展示了一种对于所有生命的“平等心”。她完全接纳了这些科技创造的意料之外的生命,在她的创作里呈现与赞叹那些怪异的生命特质,用极大的热情和精准的细节描摹它们,赋予它们与人类相似的情感。在她的努力之下,这些生物体奇诡的外表之下反而透出某种天真,迫使我们接近一种生命的本质。

那些被甩出人类所定义的“正常世界”的生命,在皮奇尼尼创造的世界里,获得了一个栖息之地。在《科学怪人》里,弗兰肯斯坦拒绝为他所创造出来的怪物再造一个女伴,这一决定将怪物推向了永远的孤独。而在皮奇尼尼的作品里,“怪物”终于拥有了伴侣,二人似乎刚刚从人类的世界逃离,彼此相拥躺在一张像是汽车旅馆的床上(在之前的展览中,这件作品曾被放在大篷车里)。在怪异的身体之下,他们的神情和姿态令人想起某种人类世界里久违的温情。

好奇-介入

对待科技,皮奇尼尼并非抱持拒绝态度。从小与身患癌症的母亲相处,皮奇尼尼体会过科技如何使自己所爱的人得到救助,目睹了医疗技术发达为人类带来的直接获益。她的创作接受了科技介入人类世界这一既定前提,立足于人类在拥抱了科技的便利之后,与科技之间的微妙关系。

作品里,皮奇尼尼把我们拉进一个世界,使我们重新审视科技与人产生联系的整个情境。《观察者》里,一个小男孩爬到一堆叠高的椅子顶端,好奇地朝下望。他的眼神如此天真,丝毫没有注意到随时可能从椅子上跌落的危险。小男孩的神情十分精准地表现了人类在最初面对科技时的态度——一种直率、鲁莽的好奇心;他时刻面临的危险则展现了科技作为一种不受控制的力量,与人类之间的吊诡关系。而在《一击》里,一个拥有猩猩面孔特征的男孩对于停留在他手上的鹦鹉感到好奇,他的另一只手伸向鹦鹉,观者无法确认他是准备攻击这只鸟儿,还是只想轻抚它。这个作品微妙地呈现了一个主导力量的物种面对另一物种的好奇,在不经意间也可能成为一种伤害。

在现代科技不断介入人类的日常生活之时,纯粹的现实主义已经不足以描摹人类灵魂深处所面临的震颤。皮奇尼尼的创作受到19世纪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双重影响,她的作品描绘了一个无限逼近现实的想象世界。在这些作品所展现的怪异的超现实想象中,她逼近我们潜意识之下的畏惧,并解放它们。她将观者拽进一个人们惯常忽略、却潜在令人不安的世界中,并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于基因工程的产物,我们可以像喜爱‘成功’般同样拥抱‘失败’吗?”

但皮奇尼尼拒绝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在她的作品中,肉体被解放,器官可以被种植,不同生物体相互交织、嵌合。作品《天野》在一个开阔的空间里展现了一个“器官农场”,由3000只长得像食虫植物或是女性卵巢的转基因花朵构成。这个作品,与万玛才旦的小说《故事只讲了一半》里的故事异曲同工:一个在庄稼地里耕种青稞的藏族老汉,和路过的活佛开了一句玩笑却意外成谶:他在收获时发现自己原本种满青稞的土地里长满了阳具。两个故事都以一种挑衅的姿态挑战了人们对待赤裸肉体的态度。相比之下,万玛的故事像是前现代的民间世俗传说,而皮奇尼尼的3000朵花则更像是一句追问:在现代医学可能以治疗为目的进行器官培养时,我们如何面对这些可复制的赤裸肉体?

造物-以爱之名

在皮奇尼尼建造的后人类世界乌托邦里,那些曾经令人不安的肉体获得了自由。原有的“自然”与“人造”的定义已经不再适用:不同物体如鞋靴、汽车车轮、机器等摆脱了人类的控制,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和性格;在红毛猩猩母亲的怀里,自己的幼崽与人类的婴儿一起被托起;人类不再是生物链的顶端,反而受到那些奇怪的生物嵌合体的荫蔽和关照;一个人类母亲抱着一个长相怪异的基因改造的孩子,姿势如同教堂里经典的圣母抱子图……在跨越物种、跨越形式的生命之间,既有的界限消融,不同的生命体相互拥抱。这些人类的受造物在脱离了人类掌控之后,重新被赋予尊严,并学着如何去爱。

皮奇尼尼所创造的很多生物都拥有一双近似人类的眼睛,这让它们以一种人类相通的情感凝视着周遭的世界。观者也被拉到与作品的双向凝视中。在影像作品《聚》里,一个熟睡的小女孩趴在客厅的地毯上,一群奇怪的小生物入侵到人类的房间,它们靠近,仿佛造成某种威胁,最终却只是好奇地望着她。在这些表面上正常与怪异的生物个体的张望之间,影片展示了不同物种之间动态的凝视。另一个影像作品《我们一同旅行》里,一个女孩在一段旅程中遇到一个人造生命,她把它抱在怀里、与它结伴而行,却又在某个时刻分离。“她意识到,即使是人造的生命,也需要它自己的空间。”故事美好得像一个未来的寓言。在这部影片里,皮奇尼尼创造了一种新的物种之间的关系:两个生命相互陪伴,又彼此独立。当女孩为了小生物的自由而目送它离开时,她展现了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爱。

在整个名为“希望”的展览里,帕翠西亚·皮奇尼尼以丰富的作品编织了另一个世界。面对现代科技对人的异化,皮奇尼尼走近它、追问它,我们得以在她所创造的世界里重新经历一种情感。她像一个母性的造物主一样,在后人类世界重新以爱之名,创造了一个想象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科技所造成的生命的壁垒、甚至生命与非生命之间的界限被一一打破。她重新定义了生命,并赋予那些由她所创造的生命以同等的关爱。人类与各种自然与人造的生命在相互的爱与凝视之间,反而接近一种前现代的部落式联盟。这近于一种末世的祈祷,在这样一种祈祷里,我们走向即将面对的未来世界。

文并摄影/王婷婷

编辑/史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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