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散文|宋长宽:赊店古镇的雨
河南文学传媒 2023-08-27 20:00

晨未熹,有雨点声传来,从老街上、巷子里,走进我的老屋。雨声一滴一滴敲在心头,敲出无限的惆怅和思绪。

过去,我总爱雨天里撑把伞独步雨街。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斜风细雨晓寒烟,街上无有人影,街两边店铺板搭门开着,安静着,瓦檐上的滴雨落在石阶上,溅玉飞花,用青石板铺出的街道,浅浅流水从各个巷口里涌来,像极了历史的天空朝风暮雨,蹇蹇的从远古到现今。

古镇的老屋,雕着龙凤的屋脊及瓦陇上长满了蕨草、狗尾草、茅茛草、龙筋草,还有说不清的杂草,晴天的时候都蔫儿吧唧的,蒲雨一来,直起了腰杆,挂满了泪花。那老屋啊,青蓬含烟,遥望无声云高处。再看那老屋,半人高的青砖墙面,长满了青苔泥蘚,涔涔水湿,散发着霉味、青气,像是住着老子、庄子、韩非子,中国的老屋都是这个样子吗?

雨天的古镇庙宇,金色的琉璃瓦鲜亮,殿宇雕甍,雨中腾雾,翘角飞檐,铎铃叮叮应响,若是断续的微雨,森森的庭院里,佛香细袅,轻笼庭院,若此刻,撑伞入内,真的是雨湿佛语,禅静人心。平日里,这喧嚣的古镇,繁扰的老街因这雨天而禅定。

古镇的老树在雨中静静地兀立着,几抱粗的树干皲裂的皮肤流着灰绿色的雨水,高处的枝叶上滚落下珍珠似的雨滴,砸在树下浅浅的水凹里,形成一个个水泡,在水凹里游动。老树是古镇的象征,古镇有多老,老树就有多老,它兀立着望着古镇,一代人又一代人,一样的生活,一样的死去,所有的一些浪花在古镇历史的长河里没有留下半丝痕迹。还有雨巷里的那盘老磨,在一处低矮的瓦屋里,一头毛色灰褐的老驴拽着磨盘,从远古的雨里转到现在的雨里,一直转出的是岁月静好。

赊店古镇有两条河围着,有一年,雨下得很大,一连下了多天,古镇的两条河河水大涨,眼看着河水就要翻过城墙了,可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古镇的人们开始恐慌起来,古镇山陕会馆的戏台上,大殿里都站满了人,会馆里供奉的关公像前,老人们焚香祈祷。古镇有大事要发生,山陕会馆的大殿里都这样严肃、静穆,人们叩头泣血,期望着关公的保佑。那年,就在河水刚要翻过城墙的当儿,城墙上起了两道龙挂,河水顷刻消退。还有一年,土匪攻打赊店镇,城外枪声密密乱响,守城的古镇大刀队快要守不着了,会馆内祈祷的老人突然看到关公大帝的头像上一缕金光腾起,接着会馆大殿外雨声大作,城墙外河水大涨,攻城土匪死伤愈半。

在雨中,古镇的人悠闲地享受安静的时光。古镇兴隆街有一片底凹的街区,夏雨来至,每形成一片湖泊,人称小西湖。这时,天雨如酥,古镇人戴了蓑衣,划了渔船,游荡于西湖上,或渡人,或渡己,总之风景这边独好。如杨万里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然而,那年古镇人正在小西湖雨中赏景,突然有人大喊:城墙决口了。古镇的人,赏景的人都涌向了城墙决口处,有跳进洪水里打桩的,有扛沙袋粮袋的,一股脑儿扑向决口处,古镇人的气慨、慷慨、勇猛、忘我、牺牲都在这里了。后来有人开着大卡车,载满粮袋,直接连车堵了上去,决口终于堵着,古镇复归平安。小西湖依然“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古镇被无边细雨笼罩的时候,出奇安静,就像古镇的人。雨打芭蕉,临街的阁楼上,檐雨滴下又滴下,窗格内隐隐约约有二八女子弹古琴的身影,琴音洇出窗格,洇在细雨里。另一处的阁楼上,一男子临窗而立,望着细雨,细雨无歇,古街好长。

那年的仲夏,细雨如梅雨,我也是撑伞踽行,不觉中来到一个深巷的老院里,院里的两棵凌霄树相抱而生,枯干穹枝,笼满庭院,如上古凝噎,院里有一石凳,嶙峋苔苍,我撑伞坐下,竟有古时老子出关的感觉,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城墙看草

我是在一个秋日的暮晚穿过古镇的瓷器街、豆腐街来到了镇南边的城墙上。城墙上老旧的青砖经过时代的消蚀已不见踪影,只见用黄土夯磊的墙基长满了爬地草,我就坐在这样的城墙上休息一会儿。

城墙缓下去是一片芭茅地,旷旷的荡向河岸,又沿河岸迤逦荡开。暮晚的秋阳暖暖照来,芭茅已经开花了,霞光就像芭茅花上射出的无数根金线。我看到芭茅地里有几位女孩儿,她们手里擎着一株芭茅穗子在半青不黄的芭茅丛里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喊着什么。一群鸽子从远方飞来赵河的上空,旋了一个半圆又折返而去。有时还能看到南归的大雁像墨影一样翔过天空。

我傻坐着,那群女孩不知何时归去,太阳沉落,芭茅丛影影绰绰的一片寂静,一只昏鸦嘎一声穿过,消失了。

这片芭茅丛,我小时候常在里边玩耍,沿着河岸走,总走不到尽头。有一个夏日中午,我走进芭茅丛,太阳直下,热气从芭茅丛里、从河水里向上蒸腾,没有人影、鸟影,像是洪荒,我害怕极了,顺来时路回家,眼泪汪汪的下来。

听老人们讲,城墙外的芭茅是老人们的老人们栽种的,是为了护岸保堤。代代人的种植阿护,芭茅丛与赵河都成了古镇人心中的神圣。其实,芭茅在古镇的乡下并不稀缺,乡村的小河边、沟渠、路旁随处可见,或孤单或结伴的长着,只是赵河岸的芭茅丛特别的辽阔而深远。

芭茅属禾本科丛生草本植物。它抽出光滑细长的茎杆是编织席子的好材料。芭茅席光滑凉爽,夏日的夜晚,拎个芭茅席铺在庭院里,撑着蒲扇,看满天的星,惬意之中,很快便能入睡。

芭茅是初春里最早抽芽的草,别的草还枯着黄色的茎叶,芭茅的锥芽已经绿了整个河岸。恍惚间便到了夏天。

夏天。夏天的芭茅丛青郁勃发,疯狂生长,仿若天地间无它物。开始脚裸深,隔几日及膝,隔几日及腰,待到七月流火攀肩搔额,而后,积了一夏的能量,渐次的抽茎开花。

夏日啊,吃过晚饭,古镇里焖热无风,人们三三两两的结伴,或携孙抱子来城墙上纳凉。月光笼纱,草虫的声音在芭茅丛里四起,芭茅丛像是氤氲了无数童话,像有牛郎与织女、像有董永与七仙女、像有白蛇娘娘在那里轻语,像有很多仙家在那里捉迷藏,她们的欢乐与喜悦从芭茅丛里传出,夜雾一般弥漫到城墙上。纳凉的人们望望夜色与星空,夜真静。这时,有年轻人趟过芭茅丛,朝河水里走去,河水泛着月亮白,凉凉的,像是摸透了年轻人的心。《诗经》里有云:“溱与洧,方涣涣兮。溱与洧,浏其清矣。”这赵河啊,像是从《诗经》里流淌出来的。

夏日的芭茅丛这样的疯长且荼靡,一个人走进去,抬头望天,天那样高远,白云静静如纱,或一抹蓝静静如蝉翼。芭茅丛里安静极了,既望四野,流风无声,脚下草茵,如水清凉。

那时啊,古镇的年轻人们少不了在里边学一些浪漫,是诗经里的浪漫。“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朴素得那么古远,纯净得那么温馨。岁月静好,人世安稳,芭茅丛就是古镇的清风朗月,千年光影。

然而,不知到了何时,古镇似乎变了,一些翩翩君子,认为芭茅丛里的卿卿侬侬有伤风化,每到夜深人静,就有人深入芭茅丛里巡察,发现男女者,请进派出所里,教化一番。时间久了,芭茅丛好像成了古镇人的禁地,牛鬼蛇神也未敢踏入。又几何时,古镇人开始在这里垦荒耕田,刨茅植菜,芭茅丛渐次萎缩,及近于无。

我很怀念那芭茅丛。今天,我小心翼翼的登上那曾经的城墙,我是想寻觅些什么呢?现在的城墙又筑起了高大的青砖雉堞,像回到了上古。城墙外,赵河边,已用水泥铺起了宽大的观光带,几尊石头筑起的雕像呆呆地望着赵河,河水沉默着,绕城流向远方。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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