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船是移动的院子,河是浓缩的图册,王世贞的舟旅充满奇遇和深意
文学报 2023-08-26 11:00

纸上行舟:王世贞的大运河之旅

文|盛文强

王世贞有心留下一部运河的图像史,并有着传于后世的野心。《水程图》可以是记游图,也是宦迹图,当然还有几分舆图的趣味,实景山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作为导览地图来观看。往来大运河的人何止万千,存了心思要为大运河留下图像的,却是寥寥无几。

帆影漂浮在河面上。那些倒立的白色三角形,个个兜满了风。拉扯帆绳的艄公立在下面,听到隆隆的风声在帆布上来回滚动。帆影沿着河道忽上忽下,穿过分水闸,驶入开阔的水面,远处城墙的锯齿状垛口,在黄昏时分的雾气中出没,瓮城的半圆形围墙凸出,消解了四角城墙的坚硬,遥望城内密集的屋顶,想到那些屋顶下面,是熙攘的人流。城外依傍河岸,有三两座村庄闪现,方盒似的房屋在运河边成簇生长,它们和植物相似,起初是零星的几株,不久便连成了大片,沿着河岸雁翅排开,径直向两侧蔓延,它们像运河的花冠。

船舱里走出一人,几步走到了船头,他手捻着花白的胡须,远眺河对岸的风光。此人就是王世贞,他从家乡太仓启程,进京去就任太仆寺卿。借助大运河贯通南北之便利,江南士人入京赶考、做官,多由水路北上。王世贞自幼便有神童的名声,嘉靖年间高中进士时,只有二十一岁。

如今年近半百的他,在大运河上往来已经有十几次。河边的城镇村庄,皆是旧日相识。他身后又走出一个年轻后生,双手端出一张小桌安置在船头,然后盘腿坐下,就着桌案开始执笔作画。王世贞回身来到桌边,抬手指点着对岸的村庄,年轻人点头,随即落笔疾走,先用两条墨线勾出了河岸的轮廓,再用大笔触的淡墨扫出地面,随后点染勾勒细节,一片绵延的屋顶填满了纸的一角,正是对岸的村庄,刚刚画完轮廓,村庄已经被船抛掷到身后。

随着小舟移动,两岸的风景频频送到画师眼前。按王世贞的构想,沿途画下的运河风光,足以汇为一册,甚至可以用于“卧游”——在卧榻上翻看,实现足不出户的游历。那时人们只知道他写诗文,编排戏剧,收藏书画,建造园林,同时还介入了艺术生产,和他同行的年轻人是吴门画家张复,后来沿途写景辑为一册《水程图》,为大运河留下了最早的写真图册。当艄公老去,舟楫毁弃之后,封印在纸上的回忆,也可一并打开。

在《水程图》近乎俯瞰的镜头里,河岸的断崖式边缘尤为显眼,用墨色皴染,标明了断崖的明暗向背,又加了赭黄色,模仿潮湿的黄土颜色。人工的运河撕裂大地,硬生生掘出通道,全然不似天然河流的堤岸圆滑。大地的裂痕占据着画面中心,陆地呈现出板块状的坚硬质地,和水的柔软形成巨大的反差。小船所在的空白河面,不见波浪形状,船底用笔锋擦出了不规则的斜面,这意味着船浸在水中,留白的趣味随处可见,东方式的含蓄蕴藉。只有到了淮河口的水流湍急之处,才用密集的波浪纹填充了画面。但见无边无际的大水之中,浪峰跳荡不止,一艘船在破浪前行,或许这正是王世贞乘坐的船。

一开始,王世贞请来的画家是钱穀,钱是文徵明的弟子,尤擅画山水。他在《水程图》的题跋中写道:“维欲记其江城山市,村桥野店,舟车行旅,川涂险易,目前真境。工拙妍媸,则不暇记也。”可见钱对这套图册颇有些不太满意,甚至有些勉为其难。至于其中的原因,王世贞在《钱叔宝纪行图》也有提到:“去年(1574)春二月,入领太仆,友人钱叔宝以绘事妙天下,为余图,自吾家小祇园起至广陵,得三十二帧。盖余笑叔宝如赵大年,不能作五百里观也。叔宝上足曰张复,附余舟而北,所至属图之,为五十帧以贻,叔宝稍于晴晦旦暮之间加色泽,或为理其映带轻重而已。”

在王世贞看来,钱榖躲在舒适区里,不能远至五百里以外做实景写生,只画了三十二幅,然后这次绘画任务便换成了钱榖的弟子张复来继续。张画了五十幅,后来又拿给钱榖加以润色,使笔墨风格略为相近,师徒二人前后接力,最终合成一册。沿途的重要码头都做了取景,城墙、桥梁、宝塔、船只、河闸、墩台等人造物大量出现,就连占据画面更大面积的运河河道,也同样是人工开掘的景观,传统山水画里的树木和山石反而退为点缀物,这显然突破了国画的程式化,迈入了实景写生的领域。这是前人未曾有过的图式,没有现成的可借鉴,因而画面构图略显笨拙,眼之所见采入画图,还要兼顾整体布局,属实不易,这恐怕也是钱榖不愿继续画下去的原因。

今日的大运河,两岸已是高楼林立,夜间霓虹闪烁如白昼,而《水程图》里的大运河,仍是属于古典时期的,它乱头粗服,甚至有一些莽撞和野性,断裂的河岸,几棵古木立在荒滩。对于江南士子来说,运河上的行程并不轻松。王世贞写道:“吾家太仓,去神都为水道三千七百里”,如此漫长的水路,要屈身在逼仄的空间里,将近两个月的船上生活,身体全然交付给河流,旅途充满了颠簸、潮湿和阴暗,衣衫沾染了霉味,心中不觉烦闷。由水路北上,虽不用举足跋涉,安卧舟中也满是困顿和苦辛。

▲《水程图》册之《清江浦闸》

到了地势险要之处,船也要爬坡。大运河的山东段,地势陡然而起,河流向上抬高,需要逆流而上。地势高拔之处,要用水闸蓄水,时人谓之“闸河”。待得水量充足时便放开闸门,船只逆流而上,要用纤夫在岸边拖绳拉拽。顺流而下之时,也需要纤夫在船后挂绳拖拽,防止滚翻。《水程图》中有清江浦闸的情形,船正在通过船闸的狭窄通道,两岸的纤夫身形弯曲,弓着腰,脸几乎贴到地面,纤绳勒在肩上,另一端连着河中的船桅。有时一艘船要用纤夫上百人。而到了“夹冈”一页,两岸山势高峻,蚁阵般的纤夫在山岭的顶端,蛛网似的细绳从山上斜垂到河中,由于山势阻挡,纤夫们所拉之船都隐匿在深谷中,被山峰挡住,一时还未能出离深谷,只通过绷紧的纤绳,才知道绳子的另一端系着船。夹冈,位于镇江到丹阳的河段,系凿山而成的通道,从这通道中穿过,船上的人都要暗暗惊心。

闸内的水一放便空,需要再度蓄水,赶上旱季水量不足,蓄水尤为缓慢。《水程图》中的河闸随处可见,棱角分明的长方体拦水坝,嵌入了山水田园之中,多少有些突兀,这也是前代画家未曾触及过的人造景观。在蓄水期间,船只排队等待,其缓慢远甚于今日的公路堵车。晚明时期的李流芳就写到了过水闸时的情形,以及挥之不去的焦虑:“十里置一闸,蓄水如蓄髓。一闸走一日,守闸如守鬼。下水顾其前,上水还顾尾。帆樯委若弃,篙橹静如死。京路三千余,日行十余里。”河闸成为明清时代常见的诗歌意象,往来于运河上的士人反复咏唱河闸,将河闸视同人生的关隘。

较之陆路的驿站,河闸似乎更有着明确的阻隔之意,通过时需要漫长的等待,而开闸放水时,闸外形成激流漩涡,稍不留神便会沉溺其中。为了使运河保持水量,河工还设计了许多弯道,延长河水的驻留时间,却也增加了航程。河闸的拥堵,再加上弯道,行船的速度一再放缓,有急于赶路的行客耐不住性子,往往要弃舟登岸去走陆路。留在船上的人,已经接受了这种缓慢,在船舱中读书,作诗,写字画画,在安静的工作中驱遣焦虑,还有的饮酒博戏,在热闹的狂欢中消磨时光。

在漫长的等待之中,王世贞在船上指点风景,让画师张复作画。回到船舱中,等待过闸的时间,张复也得暇在草稿上点染皴擦。夜里泊船在码头,二人还在灯下商讨画法,察看图中的河闸方位。大运河沿岸的城镇成为主角,每个城镇单独成一页,而贯穿始终的,便是大运河的河道。

王世贞有心留下一部运河的图像史,并有着传于后世的野心。《水程图》可以是记游图,也是宦迹图,当然还有几分舆图的趣味,实景山水在某种意义上可以作为导览地图来观看。往来大运河的人何止万千,存了心思要为大运河留下图像的,却是寥寥无几。

大运河似乎远不及自然景观的秀丽,有的渡口位于荒村野店,甚至无景可写,比如茶城口一页,只有丁字形的河道,河面上空旷,没有船只,岸上只有八九间草屋,余外空无一物,行人到此,又是何等寂寥。而与之相对的,是苏州、淮安之类的繁华码头,画面骤然密集饱满,仅屋顶的排列就占了画面的近半,还有高大的城楼,桅杆密集如丛林,填满了河面上方的空间,足见人烟之稠密,繁华一望即知。

有时他们也会舍舟登岸,登上高处游览,大运河的水道尽在眼底,而河的两端却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混沌之中。从半空俯瞰的视角,一直贯穿整部《水程图》,既有登高的亲见之景,也有舟中平视之景进行重构,在水上行舟,也如同在空中飞行。

除了图册中可见的景致,还有更多的奇遇。在图画之外,有激流险滩的困厄,王世贞被困徐州时作诗云:

信宿维舟阻急湍,丛祠赛鼓问祈安。

风狂怪石低昂见,渚枉荒山向背看。

久仗束书成客计,还呼卮酒断愁端。

彭城咫尺君休拟,老惯人间行路难。

狂风,激流,还有时时出没的险滩怪石,内陆运河的航行居然也会像海上一般凶险,惯于行旅的王世贞也不由得发出了“行路难”的感慨。此处或为徐州附近的吕梁洪,《水程图》中有此一页,甚至还在河道中画出了十余块怪石,大运河的野性未驯,至此露出了狰狞的一面。

险阻之外,还要预防沿河打劫的盗贼。航船在白天行驶,夜间到人言稠密的码头停泊,生怕有盗贼前来偷袭。遇到灾荒年,还有匪徒抢夺漕运粮米。有时过船闸排队太久,过闸时已经黑天,听到远处传来打斗呼喝的声响,船舱里的人都不敢作声了。明代嘉靖年间,有成群盗贼在济宁等地沿运河劫掠官民船只,“盗贼百数为群,白日行劫官商船,经过如履虎尾”。经过此地的船只,就像踩在老虎的尾巴上行走,足见惊心动魄之险。

当然也有惬意的时刻。在王世贞另一次北上山西的途中,有一段水路也是走运河。他仍是从苏州登船,船到镇江时,大运河与长江相交,便顺路游览江中的两个小岛:金山和焦山。后来在《水程图》中,王世贞嘱画家为金山和焦山专绘一页,金山是一座高岛,民间传说中的白蛇和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即是此处。焦山在不远处,是一长条的鞍形岛,大片的留白即是长江水,金焦二山漂浮在水上,四下里船只往来如飞。

▲《水程图》册之《金山焦山》

王世贞也没有想到,金山之游,会遇到神奇动物,这为水上的旅程增添了几分梦幻色彩。他《适晋纪行》中写到:

扬帆抵金山,顷刻而度,候所携酒未至,振步江天阁,登妙高台,长啸四望,令人有狭宇宙、凌天表意。酒至改席一小阁,剧饮欢甚,寻呼巨鼋出食之,鼋体兼数席,色纯绿,如玉可鉴。

一行人在岛上饮酒,江山形胜助长了酒兴,自然是酣畅,一只巨大的绿色老鼋,身子有几张席子那样大。在众人酒宴正酣之际,老鼋闻香而至,于是人们从席间取来食物投喂老鼋。鼋的背壳像碧玉一般,能照出人影。人和动物的猝然相遇,又是在水边豪饮之际,堪称奇遇。从描述来看,这里所谓的鼋,应是当下濒临灭绝的斑鳖,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龟。那时候,它还是水中的霸主,民间俗呼之为“癞头鼋”。水路上有这样一段奇遇,历久难忘。王世贞后来翻看《水程图》时,想必会念及这位身在江湖之远的老友,或许它正在画面上横无际涯的大水之下潜行。

明代在济宁城北的南旺建造水坝,拦住汶河蓄水。所得之水注入运河,分别流向南北两个方向,为运河补充了水量,这一创举在《水程图》上表现为丁字形的水道,三股不同方向的水流,仿佛受到了神明的驱遣。南旺有一座分水龙王庙,在当地的民间纸马中,这位河神是巨目虬髯、冠带袍服的形象。他骑着一条白龙,游弋在丁字形水道的滚滚波涛之上。时至今日,船户的家里还贴了分水龙王的纸马,旁边还有一个小香炉,插着三根香,闪亮的香头释放出三缕烟雾,龙王的凶恶面孔在烟雾缭绕中变得模糊不清。这些船户在寻求龙王的庇护,保佑船只安全渡过河闸。分水龙王有一座庙宇,斜对着丁字形的分水口,在《水程图》中可以看到这座庙宇的方盒嵌套式结构,庙门前高立着牌楼,我们从画面里只能看到庙的后墙,还有院落里的层层殿堂,成片的垂柳扎根在河两岸,缓解着旅途的单调。

在各道河闸旁,还有许多像分水龙王这样的闸神。此外,大运河沿岸的神庙还有很多,为了漕运安全,海神妈祖也被借调到了运河,成为漕运的保护神,时人又称之为天妃,运河两岸的天妃庙也便星罗棋布。还有黄河金龙四大王,他的原形是一条金色的小蛇,因大运河与黄河相交汇,金龙四大王的信仰也进入了运河。明初负责治理运河的水利官员宋礼、陈瑄等人,也被人们追认为水神。在人们心中,大运河沿途的神明日夜劳作,他们恪尽职守,维系着航路的日常运转。

把航线的安危托付给神明,恰恰是因为一路安危难料。在王世贞的空间里,运河象征着命运的轨迹,此次进京赴任,“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还未出发时,便已萌生出退意。在大运河上,不论出行和归来,都是矛盾重重的人生选择。

在一路桨声中抵达京郊,画册也到了最后一页“通州”。当王世贞返乡之时,由这最后一页往前翻看,便是回程的路线。花木浓荫中的小祇园,是王世贞倾心打造的一处园林,俨然世外桃源,占据着画册的首页。

小祇园是北上出仕的起点,当然也是最后归隐的终点。在离开和归来之间,主人的不在场,给园林留下了大片的空白,以致亭台空寂。江南多雨的季节,夜里的大雨浇灌园林,草木疯长。这处精神栖所,却在王世贞死后不久,就被切割分售,成为寻常百姓的居所,后来破败荒废,不见了踪迹。精神家园难以在现实中永固,只有在《水程图》里,才能见到这座消逝的园林。

本文作者

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天涯》《花城》《大家》《散文》等,著有《渔具列传》《海怪简史》《海盗奇谭》《海神的肖像》《半岛手记》等。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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