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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鹦鹉暂停刷牙》:爱了个姑娘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8-12 14:00

与其说他对Perlumi是一见倾心,不如说是一见生厌。人家都说物以类聚,可阿狗觉着,他之所以常常不得不自认倒霉,罪魁祸首就是总和自己相克的那类人聚。阿狗一度认为,“借口”是高情商的一种实用技术表达。小朋友踢到了桌腿,家长抱抱孩子说,是桌腿坏坏;各种家庭教育节目中惯用的反例。可如果放在成年人之间的交往中呢?起码是阿狗擅长选择的处理方式。他大概会跟客人说,不好意思,今天同事请假了,我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或是后厨刚刚才说能做巴斯克,我还没来得及写⋯⋯总之,他会找一个听起来过得去的借口。在阿狗看来,只要借口一出口,对他自己,以及对方,都会轻松许多。借口,其实是一种态度,就是笃定地把当下发生的事情要么归因于偶然性,要么归因于外部的历史;总之就是要把它变成某种异己的东西,要把它跟自己拉开距离。一旦这么做了,双方很容易两马一错镫,事儿就了了,且都不用为此负责。

偏偏Perlumi什么借口都没找,这让阿狗像是站在屋顶上,眼睁睁看着梯子被撤掉,无助又气愤。博尔赫斯说:“我们避而不谈的东西像极了我们自己。”阿狗以为自己是讨厌Perlumi的,因为她的表达不够“公共化”。他所认为的公共化,就是惯性地说“对不起”“不好意思”。尽管他明知道这不过是一些语词的堆砌,说出这句话的人的真实感受难道是这些语词能表达的吗?说了对不起的人,就打心眼儿里觉得抱歉了吗?

可是不然呢?难道阿狗是在期待Perlumi发表什么长篇大论的“罪己诏”吗?显然非也。毕竟语词根本无法跟这世界上的物件或是情感一一对应,我们的语言装不下这份丰富。所以我们不过是在用有限的语词变化组合着去描述物件或是表达情感。想象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不透明的盒子,里面不管装没装东西,或是装了什么,我们都把它叫作“甲虫”,且我们互相不能看彼此的盒子。于是我们对于“甲虫”是什么的全部认知都来自那个盒子,即便事实上你的盒子里面装的是一只青蛙,而我的装的是一坨屎,我们都可以用“甲虫”这个语词畅快交流,我告诉你我的甲虫是温热的,你告诉我你的甲虫是大长腿。

这其实是在问一个问题:“语言,到底能不能表达感受?”毕竟每个人对盒子里那只甲虫的描述都来源于各自的感知。你恐怕会问一个问题:“要这么费劲吗?让大家都把盒子打开互相看看不就行了?”没错。如果是一个外在于我们的东西,管它是青蛙还是屎,我们互相看看不就行了。但如果是一个人的感受或情绪呢?谁又能对谁无保留地敞开心扉呢?就算你真的愿意这么做,“想法”要怎么让对方知道?还不是靠语言? 你吹过印度洋的海风,也在布鲁日的圣血教堂对面吃过白葡萄酒炖青口,然后回到故乡的海边小城,跟还在上初中、从未离家过的弟弟说:“还是家门口这片海最美。”弟弟回答:“是啊,这片海是全世界最美的了。”你们都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可似乎也只是半心半意地懂了。

在阿狗看来,“真诚”并非是成年人之间互相体谅的充要条件,惯性使然的“对不起”,即这种敷衍的语词才是。

我们,大概就是从区分出自己和他人,学会了所言非所感,或是可感不可说开始,才变孤独的吧。

“语言是网,世界是海,一网下去海水就会从无数网眼泄出。”

但你以为是阿狗喜欢这样吗?他只是习惯了而已。如果问Perlumi在阿狗眼中的第一印象,迟钝、不谙人情;所以他以为自己是讨厌她的,但他其实只是不习惯而已。“‘我不喜欢它’—‘为什么?’—‘我胜任不了它—有谁这样回答过吗?’”

阿狗在Perlumi的身上找不到他习惯了的套路,或者说,她没有把自己的世界让给套路。于是最初的一点点反感迅速转换成巨大的吸引,阿狗开始对她好奇,也对她背后的那个—没被圈养的世界好奇。他觉得他对那个世界只有零点五倍的理解,可又觉得,大概一点五倍都不止。

他明知道按自己惯常的判断,像Perlumi这样的处事方式很容易得罪人的,但他好像豁出去了,偏偏想跟她一起惹是生非。

只是这种掰开揉碎的分析方法只适用于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身处其中的人,只想着一件事:早点松开含着的刹车。毕竟后来他追到她,凭的也不是什么井井有条的理性。

看完剧出来,往地铁站走。

渣子虎问阿狗:“所以,你觉得她现在对你算有印象吗?”

“难说。一场演出上百观众出出进进的,何况我又不是天天来。”

“大哥,那你是没长嘴吗?你不会说啊?”

“这有什么好说的。”

“拉倒吧,反正你本来就这德性,对前女友也是。”

“我怎么样?”

“窝囊呗。别人恨不得做一分吹成十分。你呢,又没让你邀功,就是把自己为人家做了啥表达出来行不行?让人家知道行不行?你啊,你本质上就是个吃哑巴亏的人。”

“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

嚯?怎么了怎么了?阿狗刚刚的这句话居然被消音了!

是真的!大概有那么三秒,他甚至逐渐加大力度连续喊了几声“喂”,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还没等他这股劲儿过去,就感觉口罩稍稍收紧了一下,同时温度也从常温变到微热,阿狗低着头不敢看渣子虎,像是提前检讨自己尚未执行的阴谋。

“即便你这样说我,我也不会说你本质上就是个爱归纳总结别人本质的人。”

这句话是用阿狗的声音说出来的,但它不是阿狗说的。口罩终于开始展示自己了。这对阿狗来说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他第一次在跟别人说话时,比对方更好奇自己接下来会说出什么。

“啊?”

如果有一个计量单位是专门为比一比人们的惊讶程度准备的,那么此时,渣子虎这一方的数值不见得会输给阿狗。前者是因为自己这位“算了”“行吧”“随便”不离嘴的兄弟居然能如此立场鲜明地讲出这么长一句反对自己的话,后者当然是因为⋯⋯连口罩都能讲话了。

“我不是什么吃哑巴亏的人,我也没有任何你能归纳出来的本质。为什么要预设一个死气沉沉的本质套在活生生的人身上呢?我又不是一棵菜花,形状固定、静止不动。

我除了是自己认为的这样以外,什么都不是。”

“是吗?那你告诉告诉我,如果你身上没有什么本质的东西,为什么每一次你犯的错误都一模一样?既阻止不了前女友离开,也不敢追求新的感情。你能说这每一次都是你的选择导致的,而不是性格里的某种惯性?”

“当然不是。如果我今天抱着一大束玫瑰花来表白了呢?明天你会不会就认为我是个浮夸的人?所以你所谓的本质,不过是我的一串行动的总和,我可以随时通过下一个行动改变它。也就是说,只要我愿意,下一个行动既可以随时保持方向,也可以随时变换方向,这能叫惯性吗?就像玻璃本身是易碎的,但你看到一块玻璃碎了,总不能说使它碎裂的原因是因为它易碎,对吧?”

“好好好,那既然改变随时都可以发生,你为什么不去做呢?是什么困住了你不去行动?”

“没有什么困住了我。作为一个有自由意志的人,我存在在这个世界,能够意识到这个世界,当然也能通过意识导致行动对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此前的意识和现在的意识之间存在什么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如果有如果,我的意思是,假设真能倒退回上一次的分手现场,我也不是因为被什么困住才那么做的,我在当时也依然可以选择不那么做。”

“可以选,但你偏不选。最后跪在马桶边上,连哭带吐,我没理解错吧?这就是你追求的自由选择是吗?这样的自由选择能带来什么好结果?有什么意义?”

“是。没有什么好结果。也没有什么意义。前提是,如果你指的结果和意义是追到某个女孩,跟她结婚的话。因为那是偶像剧的结果和意义,但不是生活的。对我来说,生活是荒谬的,而且充满了可怕又无法逃避的真相。站在我的角度,或许可以看到一些家庭圆满、事业丰收的‘十全十美’人类,他们在我的面前似乎拥有着极致的快乐,但我很清楚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建立在对他人想象的基础上,我是不可能建立一套自己的、真实的、有价值的生活的。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愚弄和欺骗。她跟我分开了,或是她暂时还没接受我的追求,这就是我所处的生活状态。妄想这种生活状态可能是另一种生活状态,就是在对不可能的事抱有徒劳的希望。”

“好,按你说的,你喜欢一个女孩,在一起不是结果,结婚也没意义,一切都是想象,都是虚无,对吗?行啊,超然物外了啊兄弟!那你巴巴地对人家好是干吗呢?”

“我没有说一切都是虚无的,我就不是个虚无主义者。只不过意义不是外在于我的,也不需要期待他人如何配合、成全。追女孩的意义也好,生活的意义也罢,说到底都是我选择的赋予自己的存在以意义。西西弗每天把大石头推上山顶,眼看着它掉下来再推上去;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每天做两条小金鱼,凑够二十五条就放到坩埚里熔化重做1,够无聊吧?我们能做的事情看起来比他们丰富太多了。可是仔细想想,有真的高级多少吗?如果把时间刻度调到足够大,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最终输给死亡对吗?人生,原本就是一场我们谁都赢不了的愚蠢游戏。但是我们可以耍赖啊,因为我们有一种难能可贵的自由,就是可以制定专属于自己人生的游戏规则。”

“听起来特别有道理,您把自己的人生都说圆了。但我还想问问你,你就只考虑自己对吗?你就不在乎对方怎么想吗?”

“不是不在乎,而是我压根儿无从知晓他人真正的想法。你也可以理解成是太在乎了,在乎对方是怎么想我的。我当然会因为自己的做法感到抱歉、羞愧,等等,但这些感觉其实是我把对方的视角施加在自己身上的结果。这种施加不仅发生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中,甚至还会延伸到我的想象里:‘她肯定会埋怨我吧?我在她心里特别懦弱吧?’于是,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自己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反而要通过他人作为中介。我能得到的答案只是在他人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冷酷的、浪漫的、值得信赖的?如果不跟他人发生关联,我是不会产生这些对自己的判断的,不会有骄傲,也谈不上羞耻。所以是他人,部分地决定了,我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接下来我就有A、B两个选项:要么全然不管他人的想法,自顾自想干吗干吗,我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人能做到,至少我做不到;要么不遗余力地控制别人对我的好印象,去迎合、去讨好,去怂恿别人爱我、尊重我,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选C,去挣扎、去平衡。”

“那我就不明白了,喜欢Perlumi是谁强迫你的吗?默默在一边守着人家,算故意讨好吗?主动追求人家难道不是你自由选择的吗?既然如此,做一点可以推进彼此关系的事情有什么不对?你所谓的他人,都是你真心喜欢的人,或许你的几句挽留或者表白就会让情况发生质变,为什么不呢?何况无非是让你这个闷葫芦在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关节点上送束花说点什么,能有多困难呢?”

“可能就像你说的,当我们被问到做过什么觉得后悔的事情时,难免回想出一些节点,如果当时做的是另外的选择,是不是一切都会变不一样。虽然这样的事后假设无聊至极,可是如你所说,在那个节点上如果我做了非顺其自然的事,是不是就可以让已经萌生想要离开我的念头的女孩决定再将就一下,让原本还在犹豫中的女孩决定先答应我试试呢?这些在你看来算是质变吗?我不确定。但是有另一件事我很确定,就是无论他人对我产生了何种情绪,爱我、敷衍我、依赖我、怕我、怨我⋯⋯都是他人自由选择的结果,对于这个结果,或者说对于这些情绪会在我的身上停留多久,我都全然无法控制。那么反过来说,但凡我想要让他人爱我久一点,依赖我多一点,我就需要违背自己作为主体的一些意愿去迎合他人。也就是说,我的做法不一定真的对他人产生什么影响,但是一定会把自己变成一个不自由的客体,变成为他人而存在。这样一种,用把自己的部分自由让渡给他人的方式换回来的关系,内部就会一直压抑着对立。为了一时的貌似圆满,将自己置于不自由的境地,进而又把长久的对立埋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你说,这事还该做吗?”

“不该做,如果你是这么自私的一个人的话。但你又想没想过,如果你一直固执己见,不肯为他人作出妥协,上一段关系怎么结束的,下一段关系是不是还会以相同的方式结束?还是回到我最开始问你的问题,那么接下来,你就准备把这样的错误,当然我知道你现在也不把它当错误了,总之就是这样的情况一次次重复下去而不寻求改变吗?你不会腻、不会累的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我想,起码我遇到的每个人都是截然不同的吧,和我打交道的是每一个具体的人,而不是贴着同一种标签的人群或是人类,总归不至于腻吧。其实刚刚你问我为什么喜欢Perlumi,我没想明白,胡乱回答的。现在被你这么一追问,我感觉自己反而想明白了。因为第一次见面她做了一件让我不开心的事,可是她没有因为我是客人就找借口、表现出愧疚来挽回。我一度把这理解为是自私和低情商的表现。但我现在觉得,那才是一个人对他人、对世界的责任感。当一个人的自我不够稳固,也就是说,当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是谁的时候,反而给了每一个路过的人以定义和指教他的机会。我喜欢她,觉得她很酷。”

“呵呵,今天的你也挺酷的,酷得不对劲了都。很尖锐、很冷血。之前我嘴上老是调侃你,说你跟个倒霉蛋儿似的,从来不懂维护自己,但偶尔逮到机会笑话笑话你,或是替你出个头,也觉得挺有乐趣。人嘛,交朋友,也不图对方有多高明,自己爱犯灯下黑的错,可站得远点也能给别人提供巧思,或多或少相互帮衬着。我一直觉得咱俩也是这样。但说实话,今天的你让我挺意外。我突然发现你特通透,从没有过的、让我无地自容的明白清醒。”

“朋友间是需要相互帮衬的,或者说人是需要被帮助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带有特殊的目的性的情绪。当这种情绪产生,意味着我们已经没那么关心一件事、一段关系在客观上是怎样的,而是通过自己的情绪将周遭的世界组织起来,并赋予其我们认同的意义。这种意义仅存在于想象中,但我们却乐于被其欺骗。我们在故意地自我欺骗。自我欺骗不是说要对自己说谎,因为人是不可能做到对自己说谎的。打王者农药(荣耀)你能一个人用两部手机,左手安吉拉,右手后裔,然后故意放水,让一边输给另一边,接着假装一切公平,达到自己做了手脚而不被自己发现的地步,有可能吗?‘事实上,说谎的本质在于:说谎者完全了解他所掩盖的真相。’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愚蠢,但真的很奏效,但凡当我们想要逃避责任或是指责他人的时候。”

“你今天话可真不少。行吧,你说的都对。我呢,也不想用‘好赖不分’这词儿形容自己兄弟,只能说,你开心就好。走了,拜拜。”

两个人的面前只有一个地铁站入口,只是渣子虎多抢出一步的距离,率先踏入下行扶梯。

微微收紧的口罩自动松开,温度下降。

阿狗没急着跟上去,识趣地绕到旁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摘下口罩,呼的一声,长叹口气。有点爽。再详细说说,是双重快感吧。

第一重快感,口罩说的那些话,阿狗没那么想过。阿狗能想到的,跟渣子虎也差不多。所以他们以往斗嘴,虽然也会为了面子争个高下,但终究是半斤八两。不开外挂的话,碾压式翻盘当然没那么容易发生。就像是青铜偷了个机会当王者吧,第一次站在高处俯视,快感溢于言表。

除此之外,还有第二重快感,就是阿狗被口罩说服了,很轻松。甭管召唤出的是哪位哲学界人士,话说到这份儿上,阿狗觉得自己被松绑了。所有那些个自己对自己的咬牙切齿,和朋友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都变得百无一用。

操作零难度,战斗力爆表。“哲学家召唤口罩”的首秀,阿狗很满意。

(本文摘自《鹦鹉暂停刷牙》第二章《爱了个姑娘》)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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