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和赖雅

◎洁尘（作家）

2015年初夏的自驾环美旅行，是我和艺术家何工、周露苗一起进行的。我们这一趟有几个预定的造访地，那是何工上世纪九十年代在美国呆过的几个驻留艺术营地。

事先我看行程，看到有新罕布什尔州Peterbrouph小镇的麦克道维尔艺术营，十分惊奇，转而无比羡慕：呀，何工居然在这个地方驻留过！

这个文艺营由麦克道维尔夫人于1907年创立，为的是纪念她的丈夫爱德华·亚历山大·麦克道维尔。

麦克道维尔被誉为19世纪最重要的美国作曲家，其作品旋律优美，富于描绘性，钢琴小品尤其受人欢迎。1906年，麦克道维尔遭遇车祸，导致脑部受损；1907年，麦克道维尔夫人创立了文艺营；1908年，麦克道维尔在纽约去世。

一百多年来，麦克道维尔文艺营早已成为美国重要的文艺基地，每年吸引大量的艺术家、诗人、作家来此驻留创作。

1996年，中国艺术家何工的申请被接受，到麦克道维尔文艺营驻留了十个星期。在文艺营办公室，工作人员在电脑里找到了何工的资料，那个时候的何工，是一头剃得清清爽爽的短发。在文艺营的办公室，我把现在长发虬曲的何工，跟电脑里那个二十年前短发板寸的何工，放在一个画面里拍了一张照片。就我对何工的了解，二十年这头和那头的“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最关键的是骨子里没有什么改变，依然经常孤独、时而愤怒，并陶然于驾车行走世界。

为什么看到麦克道维尔文艺营这个预定行程时会有点激动？除了何工，还有张爱玲。

1956年2月，到美国几个月后的张爱玲已经感受到生存不易，她向麦克道维尔文艺营递交了申请书。申请被接受，一个月后，张爱玲来到了麦克道维尔。这里，是张爱玲初到美国后第一个可以安心落脚写作的地方，并且，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她的丈夫赖雅。假设张爱玲没有在这里遇到赖雅，以她只能写字卖文的生存条件，估计还得辗转几个文艺营吧。

但反过来说，如果没有遇到赖雅，张爱玲一个人也许会去学会并掌握一些基本的谋生本领，闲暇写作。这种状况也许并不比跟赖雅在一起更艰辛。作为曾经的“好莱坞才子”，遇到张爱玲时的赖雅不论是才华还是身体，已经在走下坡路了。他曾经风光轻狂，曾经灯红酒绿，品尝过挥霍的滋味，但他真是幸运，在进入老年往下坠落的时候，张爱玲接住了他。婚后不久，赖雅就中风了，张爱玲之后就在伺候丈夫和挣钱养家之中辗转辛劳。我记得有一个细节是张爱玲六十年代到香港为邵氏公司写电影剧本，写到眼睛出血。这段婚姻，于赖雅来说是幸，于张爱玲来说，难说是幸还是不幸。

在麦克道维尔的办公中心，我询问有没有张爱玲的资料。他们帮着在电脑里找了一下，未果。张爱玲来此驻留时还没有电脑这东西，估计文件资料还是有的。我告诉工作人员，张爱玲是中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开头没有什么反应，应该是不知道，但后来他突然想起了，说上个月有个台湾的摄制组过来拍麦克道维尔，好像就是因为一个女作家，那应该就是为了她。

可能是因为位于山间小镇，五月初的麦克道维尔文艺营在灿烂的阳光中，还是有一点微寒的暮春气息。离开办公中心，我四处转着看。跟其他的文艺营没有什么区别，掩映在一丛丛树背后的是一栋一栋的小房子，彼此有着足够的距离，完全不受干扰。不知道有多少艺术家此刻正在这些小房子里面工作。我当然不会走近去窥视去冒犯他们。刚才我在办公中心的厨房里，看到两个工作人员正在往十几个竹篮子里放午饭，三明治、色拉、水果、咖啡……，待准备好后他们会把午饭一份一份地送到艺术家的门口。我问，晚饭呢？工作人员回答说，晚饭不送的，他们自己到中心的餐厅来吃饭，然后大家聊聊天什么的。

离开麦克道维尔文艺营的时候，我问了一下驻留申请的情况，看样子我有资格申请。倒回去二十年，我一定会申请的。现在，我知道，我不会来的，就做个到此一游的游客吧。对于我来说，我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现实的格局和自身的弹性都太有限了，麻烦的是我心知肚明。多讨厌的心知肚明啊。

2023.7.19

供图/洁尘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