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为什么要赶着生活?不如庆祝什么也不干的一天
文学报 2023-06-16 21:00

今晚的夜读来自《庆祝什么也不干的一天》,作者园有桃从一场跨了半个地球的婚姻开始记录,她和胡安的爱情与我们熟悉的三毛与荷西极度相似。在智利,她以中国人的观察视角写下所见所闻。

起初,智利人毫无计划、随心所欲的生活哲学,与她所受教育中的务实态度背道而驰。但她逐渐理解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庆祝什么也不干的一天”,“一个人要像一匹马,奔腾起来,不问明天”……这样并没有不好,反而给予快节奏生活一种抚慰,也是自由生活的另一种探索。

01

享受当下,你内疚吗

买了一盒粽子,蒸上,一人一个盘,扒拉来,扒拉去。

粽子真难吃。我们打开了四个不同馅儿的,扒拉烂了,没吃几口。胡安说:“要不别吃了吧,这是不尊重食物。”

我说:“不吃个粽子,龙会咬你的耳朵。”说完我也挺惊讶,我怎么又编这种东西唬人。这几年我还编过中秋不吃月饼月亮就会消失,冬至不吃饺子耳朵就会被冻掉之类的瞎话。我想过节的时候,就编一个不存在的中国节日。

胡安继续吃粽子,吃得悄无声息。糯米黏在我嗓子上,我也悄无声息。我问他:“好吃吗?”他说:“我能吃下去。”听着相当残酷。他说:“我也想试试能不能适应一种新口味。”胡安不爱吃肉粽,而我不爱吃一切粽子。端午吃粽子,是个规矩。但是人干吗和自己的口味作对?我俩决定,从明年开始,我们过端午节吃冰粉,不吃粽子了。

我起身去剪柿染布料,那块柿染布是从好久前就开始刷染了,反复不知多少次,就晾晒在太阳下,给忘了。这么一放半年过去了,拿出来一看,成了巧克力色,甚至有些油亮,仿佛一块马臀皮,结实又有韧性,一剪刀下去,像剪一块硬纸壳。我体会着它的质感,同时也体会剪布料的声音,心情愉悦。

胡安在另一个房间,勺子七响八响,听上去是很急促地在吃,一勺接着一勺,有咕噜咕噜吃果冻的声音。吃冰粉或者凉糕的时候,他就这样。他吃几口就会擦擦嘴,哪怕就是吃个烧饼,也吃得挺有仪态。

吃普通的好吃的,胡安会说:“我真喜欢!”他用大把形容词来描述这个颜色、口感、气味。吃特别好吃的,他会发出一种深深的感叹,没有词语,只有声音,再配合上那享受的表情,好像灵魂都雀跃了。一个人是不是真的爱吃,要看声音是不是从鼻子里发出来,语言没有用。

冰粉是胡安最近才发现的人间美味,我在做冰粉、凉糕的时候,他往往站在一旁看着。

我把红糖熬得黏稠,淋在同样冰镇了几小时的凉糕里,浸到这些切割成葡萄大小的方块儿之间,浓浓的流速很慢,像要逼进凉糕的质地里去。凉糕有股碱味儿,胡安还是更爱冰粉。红糖让一整块冰粉都挂上了好看的红棕色,变成了一块棕色水晶。再舀一勺醪糟,撒几片椰子碎、几颗花生碎。胡安靠在厨房边儿上,看着碗里的颜色逐渐丰富起来。

如果他是一只狗,肯定在摇尾巴。

人只有停下来,慢一点,才能去体会食物、分辨味道。不焦急的时候,感官也更为灵敏。剪布料的瞬间,那个声音才能被认认真真地听到——否则只能关注到一块布料剪成两半的结果,声音极易被忽略。有好多年我是听不到这种声音的,在剪布料的时候,我脑子在想着下一步。从来没想过,当下这一步,是不是需要更多地投入。

文森特去北京看我们,从他下飞机,我脑子里已经有了一整套严丝合缝的计划,到酒店,去那附近哪里吃饭,再去哪家咖啡馆待会儿,旅途劳顿需要给他备点什么。这些东西,胡安的脑子是装不下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为我爱做计划、行事高效的习惯沾沾自喜。我总是能很快找到做事、写稿的窍门,赶紧做完,又能去做下一件事了。但文森特到北京的这一天,几句话让我醍醐灌顶。

我们在酒店放下东西,文森特说:“你们饿吗?不饿,咱们就去喝点东西。”于是,我们找了个咖啡馆坐下,我便开始用手机查附近好吃的,给他们看。文森特说:“咱们仨都不饿,为什么要着急选下一站?你现在在这儿不舒服吗?放松放松,享受享受!”我说:“我想查完确定上哪儿吃饭再享受!”他说:“你现在查完,或许一会儿咱们就变主意了,随便溜达溜达,兴许突然能看见让人惊喜的好饭馆呢!”

一个多小时过去,终于有点饿了。我们在大街上溜达,文森特看见个胡同就要往里钻。胡同里绕了会儿,我们仨都晕头转向了。他拣了一家胡同里的创意菜馆子,说有个院儿,看着很不错嘛,径直走了进去。

吃饭过程中,文森特提起要在中国买一些什么电子零件。我立刻打开阿里巴巴开始搜,一边满足我的好奇心,一边觉得这样能更快地解决问题。文森特吃惊地看着我:“我不需要你放弃你自己享受快乐的时间来帮我做这些事,我不要这种牺牲。享受享受当下好吗,姑娘?”

“享受”这个词儿,带有些负面的意思。我所知道的中国人,极少能不带负罪感地去享受一个时刻,享受一件事。要“适可而止”,要“悠着点儿”。什么是“适可而止”,什么是“悠着点儿”呢?几乎还没到真正纵情的时刻就被要求自我提醒了。享受的值稍高一点,就被视作过度放飞自我了。在中国文化里,享受没有正当性,要享受,也总有那么些压抑着自我、偷摸的、不敢正面表达的意味。一个人如果太快乐,也是要被责罚的。

我又在想,当下究竟是什么呀?此刻究竟包含了什么呀?这对父子在聊天,文森特从秋天的南半球赶来,短袖外套了件薄棉服。初春的树枝开始发芽了,院子里坐着三桌人,只有我们这一桌沐浴着下午4点的阳光。此刻我在吃鱼,鱼好不好吃呢?鱼有点凉了。文森特在讲他20世纪80年代第一次去香港的故事,让我们捧腹大笑。太阳慢慢下山了,感觉有点冷。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变暗还是别的什么,雾霾开始严重起来。瓦片上的阳光一点一点褪去,我们嘴里开始吐出白气,晚上还是凉呀!此刻大概就是这样。

直到今天,这顿晚饭的时刻包含的所有细节,都像在印泥里狠狠摁下上过色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非常清晰。

我大概是从那天起,开始关注我的手正在做的事,我的眼睛正在看的景色,我的情绪正在体会到的欣喜、快乐、愤怒、哀伤,我要是不干扰这个时刻、这个动作、这个情绪,它们自己会往哪个方向去延展?我慢慢发现,这是极有趣的事。

我和胡安说起这种感受,他说,他也感觉到很多人是活在未来的。活在下一秒,为了明天,要牺牲今天。但是明天是每一个今天的累积,事件的、情绪的,没能力在今天享受生活,明天这个能力怎么会从天而降呢?

02

庆祝什么也不干的一天

我公公文森特给我们打电话,说他一个人在家,今天哥伦比亚过节,他的同居女友又去参加party了。

文森特这两年有一半时间在哥伦比亚。这个治安、经济都不太好,但世界小姐级别长相的美女一抓一大把的国家,吸引着大量欧美人退休后在那儿长居。

他跟我们说:“这边天天都在开party,随便找个理由就开始庆祝。这边的人字典里没有‘工作’这个词。”开party才是正经事,震耳欲聋的音乐,色彩斑斓的性生活,所有人像煮开了似的那么高兴,像一坛子染缸里的布料全部活了,前胸贴着后背地跳舞。

女朋友去party了,文森特一个人在家有点无聊,在电脑上写程序。我问他:“今天又是庆祝什么节日呀?”文森特说:“今天是庆祝‘什么都不做日’。”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胡安在旁边也有点惊讶,问他爸:“这是什么节日?”

文森特说:“就是庆祝今天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做也是值得庆祝的,他们就放下了一切事儿,去开party了。万事不如开心。

他问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什么呢?自从从事自由职业以来,我的懒惰有增无减。有一个月写了四五万字,打破了纪录,但完全是被编辑定的截稿日逼的。不管怎样,这样漂亮的纪录在我们家还是被传为佳话,佳话主要是胡安在传,这个人不论你做什么他都很满意。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睡觉、看书、看电影、玩手机,在窗台上晒太阳直到天气太热实在晒不住了,才坐回地板上。傍晚太阳也快落了,我再坐回窗台上看它究竟要怎么降下楼群,降下周围的矮山和分辨度很低的天际线。

天空总是很好看,月亮挂在天上也好看,云就更别提了,云彩上才是天上人间。云勾勒出事物的形状,能辨别的那一些是陆地上的一切映在天上,不能辨识的是梦。

在云上,一张脸和另一张脸之间,被过分晕染的表情堆叠在一起,有恐惧和欢喜、大笑和凝思,这一切都在随着风和天上流下来的光线慢慢变形,很久之后,一群脑袋消融了,化作别的东西,一座庞大的楼宇,一棵树,一只猴子变作的狗。云彩上也住着去世的人。在飞机上经过云层时我会想,如果死后能住这儿,死就死了吧。

看云只是长久以来的一个爱好。几年前,我有本子记录着云好看的日子。前几年,有本书《云彩收集者手册》,教你怎么识云辨云,我迫不及待买了一本,读完,并没有增长什么云彩的知识,反正也记不住。

总之,在赋闲的时候,你会发现大自然的好处,大自然美得不知道自己美,完全不矫情,美得没人敢妒忌。多触摸一点自然,会让人重新相信那些身体力行的笨拙而低效的事的意义。有几个周末,我和老朋友相约去爬山,骑自行车,去一些郊区的寺庙,傍晚一身是汗才回家。

然后彻底地清洗地板、厨房,把一切归类。把胡安教育成完美家政男,这些事都让人非常有成就感。地板和家具吸尘之后,如果用稀释的酵素擦一遍,就会焕发出淡淡的水果香,每天这样做一次,每周再给它们打一次蜡,慢慢地,桌椅板凳也会增添几分气质。因为一点灰尘也没有,洁净的地板也变软了,这时候脚踩在地板上,觉得它温柔得不寻常。

一天我正在擦地,电脑上播着《罗曼蒂克消亡史》,就快到最精彩的那段,我被浅野忠信迷住的时候,抹布还在滴水。他赤脚走在地板上,好像踩在我正在擦的地板上,他每走一步,脚趾就从地面轻微弹起,地板洁净,脚心也洁净,脚心和地面有合乎情理的黏合,我几乎能体会那种恰到好处的湿度,太性感了。

胡安工作不忙时,和我一起拼了两个一千块儿的拼图,玩了几样乐高,买了两三百斤青柿子,拿回来榨汁做柿漆。两人撅着屁股扎在阳台上,浸泡布料、再拧干、晾晒,让它更多地获得阳光。若是不及时清理,地板上的每一滴柿漆都会留下印记,所以每晚临睡前,胡安负责拿刷子蘸着苏打、柠檬和消毒液使劲刷掉它。

布每染完一遍就拿到阳台上晒干,再拿回去继续染,直到颜色差不多看得上了,再固色,在阳台上持续地晒下去。草木染越洗越浅,柿染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的颜色是慢慢变深的,太阳多晒一分,它就多一分回报。白布慢慢也沾了太阳的光,硬硬的,用剪刀剪,能发出脆脆的声音。这些琐事,让人的感官也敏锐起来。

我跟胡安说,我小时候给娃娃做衣服,把大人的衣服剪了,草帽也剪了,偷偷地也剪过别的东西,实现过一些创意。因为喜欢面料,遇见质感好的布料,总想摸一摸。我和陌生人搭讪,有时实在忍不住,想上去摸摸人家外套的料子。胡安觉得在一个充满功利的环境,这样什么也不图、什么也不为的兴趣爱好值得鼓励。

他说:“为什么现在不继续做呢?”

我说:“好像从中学起,就没人再觉得这些事儿是‘正事’。利用这些时间学习不好吗?看书不好吗?工作之后就更别提了,人人都觉得,拿这些时间赚钱不好吗?人们喜欢这样换算,我一个小时值多少钱。”

胡安说:“对待生活只有那一套标准,岂不是太枯燥了?”于是他给我买了一台缝纫机。

我开始跟着视频、书和网上的文章熟悉使用它。从早到晚,如果没人打断我,我能坐一天。这样的沉溺让我感觉有点儿“危险”,回过神来就觉得心里发慌。胡安却觉得,这样的沉溺是最美好的事儿了。

他说:“你记得小时候听故事,看电影,特别容易把自己代入进去吗?你觉得你也是那样的英雄,那些神奇的故事全都变成了你的故事,一场电影之后,你可能有三天都活在那里面。一场游戏里,你投入得拔不出来,不愿回家,想永远玩儿下去。不是吗?那个沉溺也是很美好的事儿。”

我脑袋里晃过小时候看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的场景,我的同代人一定有共鸣:我们用手指点点太阳穴觉得就要发功了。盛夏,我们在草地里晒着后背、脖子,捉一堆蚂蚱,再一只只放掉。去邻居的院子偷指甲花,塞进裤兜里,等跑回来时才发现,花瓣已经在裤兜里磨碎了,裤子也染成了斑驳的玫红色。

但我嘴上却说:“可是中国人生活压力多大,不务实地生活,生存资料都没有。”即便我心里无比赞同他,但往往嘴上还是要把他往这种极端务实的文化上拽一拽。

胡安在中国生活几年,觉得是今天的中国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多过了自己所需。他读过一些陶渊明的作品,知道古代文人有一种与物质生活关系不大的审美趣味。他常问我:“那套风气哪儿去了?”

他给我发了一个图表,是对于不同国家的人的观念调查,71%的中国人衡量他们人生成就的尺度是他所拥有的物质的多少,这个比例世界排名第一。排第二的是印度,58%。然后是土耳其、巴西和韩国,分别是57%、48%、45%。排最后的是英国、西班牙和瑞典,分别是16%、15%、7%。

我说:“人们会认为,大家都是这样啊,你不这样怎么能行?”

“为什么要大家一样呢?”他问。

“大多数中国人认为,不这样,就会落后于社会时钟,追不上同代人的步伐。”我说。

为什么要相互追赶呢?赶着工作,赶着结婚,赶着买房子,赶着生孩子……赶着去死。

大家都是挨一挨,忍一忍,使着劲赚钱。我们的教育里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上人是说,能在别人之上,在攀比中给别人带来一些碾压感,就算是扬眉吐气、赚足面子了。其中真正能够享受生活的人有多少呢?大多人是出于无奈吧!待赚够了钱,再用唯一的消费主义的办法享受一下人生,就算不枉此生了。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人可以松弛到去庆祝什么也不干的一天。它与许多中国人今天竭尽全力、榨干时间去赚钱的思维截然相反,因而更像是一个快乐而荒诞的讽刺了。我一开始是揣着巨大的压力做手工的,被那种“碌碌无为”的低效劳动占满了时间,心里快乐又事后焦虑,我在做正确的事吗?什么是正确的事呢?内心慢慢给了我答案。

内容选自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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