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除了是青年们打卡的网红大楼,它更是很多人生徘徊的记忆之地
文学报 2023-06-16 20:00

作为一座百年建筑,武康大楼存在的意义绝不仅仅是上海的一处地标。居住在大楼里的居民既是岁月变迁的亲历者,也是建筑与人、人与历史彼此交织、影响的见证人。

经作家陈保平、陈丹燕的采访整理,武康大楼和中国、上海近现代百年的历史在一个个普通人的记忆片段中浮出水面。《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一书寻求共同构筑的集体记忆,通过口述史记录民间的生活,也为上海的城市更新提供文化基础。

(本文节选自对武康大楼居民周炳揆的访谈)

问:您是什么时候搬到这栋楼的?

答:说来也凑巧,我们搬过来是1956年6月17日,今天是6月18日。我算了一下,搬到武康大楼已经59年了。在这里上幼儿园到小学再到中学,我比较走运,安排在工厂(大中华橡胶厂)工作。改革开放后再读书,后来考到市政府外经贸委做公务员,再出国留学读书。回来后就在外资企业工作到退休,现在退休了5年。基本上我从小到大,都在此度过,对这幢大楼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问:您小时候对武康大楼的记忆是怎样的?

答:当时觉得大楼很有趣,特别是从小孩子的眼光来看,比现在更有趣。底层有个半圆形的券廊,有好几个小摊卖小东西,吃的玩的都有。我印象特别深的就是买一种叫“游戏棒”的玩具,大约2分钱一捆,比火柴略长一点,两个人拿着游戏棒可以比谁的硬。那时问妈妈讨了钱就去买,楼下有好几个摊。还有,到了下午有人做臭豆腐干,2分钱一块,煎的时候那个香气啊,整条街都是。跟我斗游戏棒的小朋友有住武康大楼的,也有我的同学。我在淮海中路第二小学,现在是乌鲁木齐路幼儿园。

有些小学同学现在还保持联络。我现在有个习惯,写一些回忆,投在《新民晚报》。大概两年前,登过一篇文章回忆一个小学同学。我们读书的时候下午要上四节课,他只上三节课就离开了,老师也不骂他。后来看到他在兴国路那边帮人家炸油墩子,我就明白了。

兴国路这个地方原来是菜场,路边的小吃摊很多。他家境比较困难,上三节课后必须去弄油墩子,帮助维持家里的开销。记得有一天,我问母亲要粮票,拿了三四斤粮票给他。他家就住在当时的1754弄,现在可能拆掉了,就一间房间,比我家客厅还小,他妹妹、母亲……一家人挤在一起,很贫困。全家的生活都靠他母亲在龙华拉“劳动车”,很微薄的收入。

《蚌壳与珍珠:上海武康大楼居民口述》

陈保平、陈丹燕/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讲这个故事(因为)我和这位同学有很长的交往,后来他在兴国路摆摊卖鱼,我们经常去关照他的(生意)。1980年代改革开放了,他在那边烘山芋,我看他衣服上沾了很多火星,就找了几件旧外套送给他。他却一定要拉我去泰安路兴国路的一家饭店吃饭,他说:“你以后外套不要送给我了,我赚的钱一定比你多。”

那时候1983年、1984年吧,他已经在浦东买房子了。我一听很吃惊,八几年我的工资40块不到,他已经在浦东买房子了。但是他30多岁的人,看上去像60岁,手全是白的。因为每天早晨要烫鳝鱼,在开水里烫,还要刮鳝丝,所以他能够买房子,可以想象付出多么辛苦的劳动。有一些小时候的同学,还有一些故事啊,始终在我的脑海里,也是跟武康大楼有关的。

问:您搬进来的时候,这套房子当时的格局是怎样的?

答:当时进来,就是现在看到的格局,没有变过。我们算运气比较好的,这套房子没受到破坏,而且房间的水波纹的玻璃窗都是原配的,在很多人家都是看不到了。若是玻璃破掉一块,再去配,配上去的与原来的肯定不搭。房间钥匙和一些设施一直保持到今天,原配的水波纹玻璃和各种设备都保留到今天。

问:(您家的)房子是买的还是分的?怎么一个过程?

答:是租赁的。我们原来住在陕西北路,五几年的时候,那个房东要收回房子。当时我父亲在职位上刚好有一个提升,可以分到武康大楼的房子,当时的工作单位就把这套房子分给他了,但是要付租金。

当时我和爸爸妈妈来看房子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打蜡地板,很干净,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马上就躺在地板上了。我爸爸(搬)进来的时候,还享受“供给制”,一个房间(提供)一个电灯泡,都是100瓦的大灯泡,每个月电费收一毛钱。我们这7间房间,7个电灯泡,每个月电费就收7毛钱,随便你用的。那时没有电视机,也没别的电器设备。所以我到了武康大楼,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电灯泡。这个供给制大概只执行了很短的时间,1957年以后就取消了,灯泡都换了,用自己的了。

问:改革开放以后,这栋房子里面的人员变化比较大。随着国家的房改政策,你现在买下来了?

答:买下来了。

受访者:周炳揆

问:买下来后很多人都装修。我们听居委会书记介绍多数人都装修,只有您这间保护得最好,我想问问为啥这么多年,从令尊到您两代人从没想过要装修?

答:家父是搞工程建设的,他对上海的建筑和市政规划都很重视,对一些老的建筑,也有自己的认识,要保护好。所以我也受家庭的影响,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把墙推倒扩大厅,改变房屋的结构,觉得这是不好的做法。1990年代的时候,大家都喜欢装修房子,把房子搞得很现代化。当时我还记得,我们要装修房子的时候,装修工建议把所有的墙全部敲掉,把这些门也全部敲掉,“我给你重新做现代化的布局”。我说你什么都不要动,原来怎么样就怎么样做。

我这个房子你们看到了格局,这个装修是在2000年(做的)。当时我请了好几个装修队,让他们提出一些建议。当时一个搞装修的人,自以为在外面帮人家装修做得很好,很新潮的,他建议我把墙头都敲了,重新分割和组合。我让他啥也不要动,我装修就要按原来的样子装修。我后来没有请他们,但我知道这里有几套房子就是像他讲的重新分割了。

我希望这房子能在我手里保护好,让这个房子有历史意义的。一方面是受家庭的影响,我爸爸是工程设计人员,他对上海的市政建设、城市规划很关心,还设计了很多自来水厂。他一直讲这个房子是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不要去动它。还有就是我本人比较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两方面相互影响。

事实上,我认为20世纪20年代设计的这栋房子观念是很先进的。一进来生活中需要的都有,比如说保姆间、厨房间,还有两个小储藏间,都考虑了。

当时设计这个房子的时候,这些功能都用上了。只有住在这里住的时间长了,人家看觉得这里是缺点,其实都是优点,包括它的层高。很多人家为了中央空调,做吊顶。中央空调是舒服,但我坚决反对,屋顶是绝对不能动的。现在整栋大楼只有我还在用窗式空调,为啥坚持到现在呢,是结构简单,不破坏房子,不打洞。人家把百叶窗丢了,我把人家丢的捡回来,要是我家的坏了就可以用这个补。我觉得现在装修并不先进。

问:小时候您住在哪个房间?慢慢长大后,对这个房子有没有新的感觉?

答:我就住在这儿(现在的客厅)。其实,这个房子,刚搬来的时候,我和姐姐都住在这个房间(现在做客厅了)。搬进来时一家六口,爸妈、祖父和三个小孩,现在的书房当时是祖父的卧房兼书房。

6月5号(我)在《新民晚报》上有一篇文章《书房和爱》,写的就是这间书房。我回忆到祖父(周由廑)在我小时候教我英文。祖父是清末的秀才,自学英语,在民国初年研究英文语言,再后来到商务印书馆编英文杂志。陈望道介绍他做上海大学英语系代主任。我父亲是交通大学毕业的。

现在这间房间还原封不动地做书房的原因,是为了纪念祖父。祖父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到了晚年以后,身体不太好,就在书房里面养病。我和他的接触比较多,他教我英文,从我很小的时候就教我英文,还给我讲《三国演义》。当时天平路淮海路有个书亭,他带我去买《三国演义》连环画。大概一套书是60册,它不是一、二、三、四连续出的,而是跳着出版的,所以我和祖父经常去,一个星期要去两次,去看有没有新的,后来全部收齐了。

现在的这个书房,有我特意做的一个红木书桌。这个书桌与祖父当时的书桌完全一样的,摆放位置也一样,当然式样不可能百分百一样,但是仿造他书桌的式样,凭我的记忆,还特意让家具公司做了一个垫脚板。

因为当时祖父在垫脚板上面放了一个饼干箱,里面有饼干。我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他会给我吃两块饼干。饼干味道特别好吃,这个饼干箱对我来说太诱惑啦。他在看书的时候,我就钻到下面去,找饼干箱子。那时候我猜想祖父并不知道我偷拿他的饼干吃,因为他老了,反应比较迟钝;现在,我感觉祖父他是完全知道的,装作不知道。有时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讲,也是一种爱,他就是给你机会多吃些饼干。

问:您和太太也是在这里结婚的吗?

答:我们当时结婚的时候就住在当中的一间房间,就是我们现在的卧室。那时应该说是两代人住在这里,我祖父在1960年代就去世了。我是在改革开放以后结婚的,各方面比较宽松。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结婚时,淮海路的人民照相馆可以拍婚纱摄影了。那时那个摄影师,是我认识的,他打电话告诉我刚来了一套新婚纱干净的,让我们马上去。我们马上就过去拍了,不像现在拍婚纱照要拍几百张几千张,当时几张就拍好了。婚纱是有头纱的。

我们家里面始终和长辈的关系都相处得很好。五个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小的,大家都经常回到这里,武康大楼是家庭聚会的中心。可能是因为父母曾经住在这边,大半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兄弟姐妹都会来我家聚会探望父母。现在父母都去世了,这样一个习惯,延续到今天。

武康大楼局部

问:您家聚会的习惯是怎样的?是一起吃年夜饭呢,还是找一个日子聚餐?

答:都有的。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次年夜饭,1976年以后我爸爸恢复工作,以前的东西发还了,上面的标签都没有撕掉就还给我们了,有字画也有玉器。那年除夕,当时好像还没有春节晚会,吃完年夜饭后我爸爸说有余兴节目。他以抽签的方式,把送还的东西送给子女,给我们做一个纪念。这些都是我父母非常珍爱的东西,就用这样的方式把这些东西给了子女。

问:您(小时候)有没有带小朋友回家玩?

答:那时放学以后有课余小组,就是大家(一起)做功课。在我家做,也到其他同学家里做。像隔壁602室,那是我一位姓沈的同学(家),我们也到他家去做功课。谈到602,我就要补充一段。那位沈先生,收藏照相机,在上海很有名的。当时他家里还有录音设备,那时候录音机不像现在这么普及,那时候的录音都是那种弹片样的。(因为)有这样的设备,当时很多音乐界的人士都到他家里采访。我那时喜欢摄影,和他成了忘年交。

问:您好像不仅喜欢摄影还喜欢古典音乐,和602有关联吗?后来沈先生怎样了?

答:我想应该是有关联的,从小在这个环境长大,多少都受到影响。沈先生属于工商业者,他个性非常乐观,记得有一次路上碰到,说要去吃点心,一毛二分钱一碗的葱油拌面是他最喜欢吃的。而且尽管当时的生活非常拮据,但他还是有很平稳的心态。改革开放以后,也得以落实政策,原来的一些朋友还不断来拜访。总的来讲,沈先生的后半生还是非常愉快的,后来他们把房子卖掉了。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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