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新书|孙频:我们都守在只属于自己的角落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05-27 12:00

近日,实力派小说家孙频《以鸟兽之名》入选第一届“芙蓉文学双年榜·芙蓉文学图书榜”,这是《以鸟兽之名》斩获《收获》2021中篇小说榜榜首之后获得的又一奖项。

2023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作家孙频的新作《海边魔术师》,这是孙频继“山林三部曲”《以鸟兽之名》后创作的另一个主题小说——“海边三部曲”,包括《海边魔术师》《海鸥骑士》《落日珊瑚》等情节互相映衬的三部中篇小说。

在当代作家的创作中,孙频是少数执着于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之一,此次出版的“海边三部曲”《海边魔术师》再次彰显了孙频在中篇小说创作中的独特魅力,孙频用她扎实的田野功课为读者搭建起一个极具南洋风情的世界,这是当代小说中少有的海洋文学特质。

李敬泽说“孙频的小说如瓮,瓮中的人们兀自步步惊心,卓绝长征。”白岩松毫不掩饰对孙频的赞赏:“我特别喜欢孙频,她用悬疑的方式触碰到我们很多伤口。”蔡崇达说孙频已经超越了性别,是一个同时具备冷静叙事能力与充沛想象力的成熟小说家。

海边魔术师

节选

我在木瓜镇的东南角找到了那棵巨大的榕树。之所以这么容易就能找到它,是因为它看起来比整个小镇还要巨大,还要苍老,过于古老的树都带着点妖气,它们不像人类那样老着老着就死了,它们会越老越像神、像巫,像大地上真正的主人。大榕树的树冠遮天蔽日,万千条气根倒垂下来,每一条气根上都挂着一个子孙,它们荡着秋千嬉戏,纠缠拥抱在一起,一棵树就是一片森林,就是一个隆重的家族。大榕树下有座极小的庙,玩具似的,好像伸手就能拎走,不知住的什么神。庙前还守着两只小石狗,没错,是石狗,不是石狮子。

榕树旁边果然有一座三层小洋楼,看起来虽然有些破败了,但仍然算是一个小镇上最讲究的建筑。两根白色欧式柱,窗框旁围绕着灰塑,外飘的弧形阳台,窗户上镶嵌着蓝色和红色的玻璃。这座小楼孤零零地坐落在这里,周围再没有别的房子,只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树木。它被包围在一大片绿色的浓荫里,身上爬满青苔和藤萝,看上去有点阴森森的。

刘小飞刚到这个镇上的时候曾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在信中说:“我看了看地图,木瓜镇是大陆最南端的一个小镇,紧靠着大海,走到这里,前面就没有陆路可走了。木瓜镇那棵最大的榕树下有一座旅馆,叫旭日升,是一对夫妻开的,女的叫莲姐,男的叫强哥,当地人管叫公婆店。强哥祖上是华侨,下过南洋的,这楼房就是他祖父当年刚回国时建的,后来被强哥改成了旅馆。旭日升在九十年代是木瓜镇上最繁华最高档的旅馆,可以住可以吃还可以k歌,不过现在已经衰落了。强哥喜欢唱歌,经常独自去k歌,一唱一天,瘾很大。唱完粤语歌,还要对着墙壁鞠躬,大声说多晒多晒。可能是在怀念他的九十年代吧。强哥自认为是华侨的后代,不大看得起镇上的土著,朋友很少,但真让他搬去马来西亚,他也不愿意。他是泡酒的高手,可以把任何东西泡进酒里,制成一种风味独特的药酒,很像一个隐居在黑暗古堡里的巫师。他有一间神秘的酒窖,专门用来摆放他那些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有蜜蜂酒、蜥蜴酒、春凉(壁虎)酒、木瓜酒、菠萝蜜酒、蛇酒、虎骨酒、鸟酒、穿山甲酒、过山龙酒、龙虾酒、胡子(蚂蚁)酒、胎盘酒。他居然还有一瓶貘酒,用马来西亚的貘泡的酒,据说喝了这种貘酒,人就能把自己最痛苦的那部分记忆删除掉,因为貘是以吃梦为生的动物,兼吃记忆。而记忆和梦是同一科属,所以这种貘酒又像是用梦泡的酒。

反正,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强哥已经比你先想到了,他甚至研制出了五毒酒,就是把五种毒虫泡在一起,他坚信这种毒酒能治好一些奇怪的病,以毒攻毒嘛。他还会泡一种颜色极其美艳的酒,叫血鳝酒,就是把血鳝的尾巴剪掉,让它在酒里游,游着游着,酒就变成了血红色的,而血鳝也痛苦地死掉了,是一种很残忍很美丽的酒,像稀有的红宝石,据说只要喝一小杯,冬天的晚上睡觉都可以不盖被子。

莲姐是专门负责给客人们做饭的,她每天都起得很早,半夜就起来了,好像和其他人有时差。她几乎认识海里的每一种鱼,不管多么凶悍多么丑陋的鱼,她都能一眼认出,似乎整个大海都是她家开的鱼塘。他们早饭就得吃鱼,午饭还得吃,晚饭还要吃,可以不吃蔬菜不吃米饭,但必须有鱼,鱼不是用来下饭的,而是,鱼本身就是饭。而且,他们吃鱼极其专业,左嘴角把鱼肉轻巧地吸掉,右嘴角吐出的鱼骨雪白而完美无瑕,像把精致的梳子。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感觉不是和人类在一起,而是和一群猫坐在一起,我自己不过是误闯进了猫的王国。巧的是,当地方言中‘我’的发音就是‘猫’的发音。不过他们之间也有阶层差异,他们会把他们中间最喜欢吃鱼的那部分人尊称为‘猫’,这些‘猫’对鱼的鉴赏力都已经到达了大师级别,他们对我们北方人会吃淡水鱼甚至死鱼感到震惊,而这些‘猫’又最怕去北方,因为北方没有海鱼,如果必须去北方,他们一定要背上足够的鱼干再出发。但即使是鉴赏力最高的‘猫’,对美味的描述也同样匮乏,他们描述一条鱼如何美味的时候,只会用一个字,那就是‘甜’。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美味的最高级别。

莲姐一家老老少少和很多植物动物生活在一起,他们家后院里有很多树,椰子、菠萝蜜、龙眼、黄皮、鸡蛋果、释迦、杨桃、降香、秋枫、含笑。他们家所有的树都认识他们,树上的椰子从来不砸他们,因为那椰子上长着眼睛。他们家的菠萝蜜又大又甜,吃起来像蜜一样,因为他们每天都要和菠萝蜜说会儿话。镇上的人吃菠萝蜜的时候都说,杀苞萝,他们却从不对它用这个杀字。每个月都有一种果树捧出自己的果实敬献给他们,荔枝、龙眼、黄皮、菠萝、芒果、木瓜、百香果。他们家养了很多只猫,猫像渔夫一样会去海边帮他们捉鱼,每天把各种鱼摆在桌子上供他们挑选,其中还有金色的大黄花鱼,一斤能卖到一千块钱呢,有的鱼实在太大了,就七八只猫一起把它抬回来。这些猫还会捉虾捡生蚝,简直比真的渔夫还能干,我叫它们猫渔夫。所以他们从来不用自己去买鱼或捕鱼。这些植物和动物都是他们的家人,他们从没有离开过小镇,这个小镇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

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大眼睛大鼻孔小个子的女人,这应该就是莲姐了。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同样小个子的男人,应该是强哥了,他的眼珠偏黄色,异常明亮,有点像玻璃球,却也长着和女人一样的巨大鼻孔。这么猛一看,俩人倒有点像兄妹,都是大鼻孔,都是又黑又瘦,似乎身上的水分已经被热带的太阳烤干了。莲姐听我说想住店,又探头看了看停在门口的房车,捉住嘴巴打了个呵欠,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座高层楼,懒懒地说,鲁(你)系北佬仔哦,北佬仔现在都住在星磊湾喽,那星磊湾就系专门为北佬开发的劳(楼)盘,骗北佬说海景房好住,抬起头壳就看海。被人叫北佬,我心中有些不悦,父亲悄悄把我拉到一边说,在人家的地盘上,要好好说话,咱们不是背地里也叫人家南蛮嘛,算是扯平了,就说咱们不买房,住几天就走。

说好先住两个晚上。进去一看,一楼客厅里是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面镶嵌着彩色玻璃,头顶挂着一盏繁复夸张的枝形大吊灯,样式是多年前的了,很复古。窗户不大,所以光线昏暗,空气里还弥漫着一种怪异的寂静,真像走进了一座古堡里。空旷的客厅里摆着一张很大的圆桌,还有十几把散落的椅子,像是轻轻栖息在地面上的。靠墙有一条长长的吧台,吧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玻璃酒瓶,瓶子里泡着各种安静呆滞的尸体,蜜蜂的,蜥蜴的,穿山甲的,木瓜的,蛇的,还有一只完整的鸟也泡在里面,翅膀都在,仍是振翅欲飞的样子。我心惊胆战地看了一遍,没见到什么更可怕的尸骸,才暗暗松了口气。这些泡出的药酒颜色各异,但都散发着一种毒艳的邪气,像巫师秘密炼制的丹药,五光十色且带有魔力。只是,它们不是都藏在酒窖里的吗?

二楼有几间客房,都空着,门窗都已有些腐朽,久不修缮的样子。但每间客房都有自己的名字,且风格迥异,“西部牛仔”“白桦林”“月光曲”。据说三楼没有客房,只有一间巨大的K歌房,我感觉像有一只快乐的鲸鱼正栖息在我们头顶,一只会唱歌的鲸鱼。上去偷偷一看,鲸鱼也是有名字的,名字还挺温柔“迷人的秋天。”

我把父亲安顿在“月光曲”里,一路颠簸,他早已疲惫不堪,躺在简陋的床上,盖着窗户里漏进来的几缕阳光,片刻功夫就睡着了,睡着后的他看起来平静极了,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我坐在椅子里静静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只见他头发已经花白稀疏,手指甲长了很长也不去剪。这两年我回家回得少了,他就一个人呆在他的角落里,独自慢慢走向了衰老。我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父亲真的死了,大概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吧,绝对的安静,不会再和我说一句话。这种预演的死亡把我震慑在了椅子上,久久无法动弹。我想起六岁那年,母亲死了,刘小飞对我说,等那些毛线球长成毛衣的时候,母亲就回来了。一别就是二十多年。

半个月前,父亲查出了癌症,已经是晚期,医生说他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做手术意义也不大了,不如满足他人生最后的愿望。我没有告诉他病情,过了几天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他,爸,我带你去旅游吧,你最想去哪?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他很多次了,每次都被他拒绝,他说在电视上哪儿都能看到,到了后来,我也懒得再问了。况且,我和他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守着一台小电视,我守着一堆小说。我们都守在只属于自己的角落里。

父亲脸上是他一贯木讷迟钝的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也看不出痛苦。他想了好久才说,那就去看看大海吧,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海,也不知道海到底有多大。他居然同意出门了,这让我有些惊讶,心里又分外难过,他是不是已经意识到什么了。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们一直往南走,就能看到大海。我知道,他想去海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能找到刘小飞。一年前,刘小飞忽然从遥远的海边消失了,从此再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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