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葛水平:面对乡土,很多时候我有一种悲壮的酸楚(上)
收获 2023-04-22 11:00

葛水平: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下文来源:小说评论

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

葛水平

01

乡土文学记忆中的故事已经十分遥远,和写作者的命运关联也已日渐依稀,土地的记忆早已泛化为大地,传统更多地升华为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彼岸,对应着现代城市生活的各种弊端,写作者给已经进入历史记忆的传统赋予了各种幻觉幻影,现实的传统乡村被美化后,对日益浮躁的现代社会已经起不到清凉油和平衡器的作用了。

面对乡土,很多时候我有一种悲壮的酸楚。

不忍回眸。我不知道“命运”是什么,也许是人生某个时机的契合,那是许许多多挣扎和徒劳中一个最意外的结果,无法设计和捕捉。当我离开乡村,乡村还依然牵系我,我像一个从未离开母体子宫的婴儿一样,乡村给我养分,成就我的声名,供养我让日子把我过老。

当有一天,我发现社会转型,随着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改变,乡村守不住四合院,丢弃了农具、农田、农事,农民在面对土地的解放和自由,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贫下中农的亲友团一窝蜂涌向城市。当城市和乡村共同成为地地道道的城乡结合部时,我看到乡村和土地艰苦奋斗的光荣已经成为昨日幻影。我的悲伤只能是我自己的悲伤,我写的小说故事也只能是我记忆中的乡村。他们有理由投奔城市,有理由成为异乡人,有理由生活在城市的福荫里。我的悲伤是自私的,只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小说。

我因写作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有什么理由阻挡他们“背井离乡”?

长期的趋农观念和制度,导致了中国的工业化、城镇化进程大大落伍,许多想进城、该进城、可进城的人,大量被积压于城外,似日益聚集的能量,一旦坚冰化开,农民进城便是势如破竹。由此,我想到了人和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物种,我们都从自然中吸取生命能量,只是人比物更懂得向往生物链的高端攫取和世俗欲望的享受。

传统习俗的内核,诗礼的精神乃至形式,一旦乡村城市化就基本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百草丛生的空壳。振兴乡村,也是文学不能放弃最重要的命题:乡土文学可让世界了解中国当下社会。

虽然现实社会提供了创作基础,但如何成为文学,还是需要作家再创造的。我没有见过一个生活的事件会成为小说,哪怕它再离奇。我常听到的一句话是:物质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我习惯于猜想物质的丰富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应该是什么都有,是不是人们的真正需求?似乎又是两码事情。事关个人,个人生活水平和个人归宿,城市化进程和生存质量,比如空气、比如水质、比如粮食、比如城市噪音,健康已经成为人们的首选,除了缺失了自然山水和心灵,物质富有的城市简直是一无所有。每个人都经历着社会变迁,从一套价值观到另一套价值观,社会不是稳定不变的,人类都有自身发展的欲望。大潮一样涌动,回到从前肯定不可能,因此,我一再靠写作回忆从前。

02

回忆起夜晚降临时村庄的饭场,人的影子是靠声音来传递的,所有空间向我展开的,正是我理解的这个社会的雏形。一天的忙碌在黄昏到来时安静了,萤火虫在对面飞,尤其是夏秋时分,农家院子里的一苇席子,大人和小孩都坐在上面,月明在头顶照着,在一天的疲劳中进入梦乡时分,饭场是对劳动生活的一种补充,一种调剂,有时则是一种较真,一种抬杠。

有些时候激动了,几家女人和儿童相约往山上去,打着手电筒,夜晚的山路崎岖,当一旦走上山顶时,对山的崇高感就踩在脚下了,极目远眺,看远处的灯灯火火,城市向乡下人展示了一种从来没有见过,根本想不到会在自己生活中出现的可能。女人说:咱们的身份是农民,农民不拿着锄头出门,不把幸福给到田里,任由着大地去生长,城里人吃什么?那遥远处的灯火,可是吃着咱们种出的五谷杂粮笑呢。

仅仅出于想象的理解,那时的人对人是疼爱的。无论城市人高出了乡村多少,怜悯之心在乡村像野花盛开。

我的母亲是小学民办教师,那年月的乡村小学教师频繁地走乡串村,大部分是在夏季放暑假后换地方。那时乡下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只有毛驴车。换地方了,我和妈妈开始收拾家当,由调入教师的村庄派来毛驴车接走。行李堆满了车,我高高坐在上面,一路晃晃悠悠看着驴耳朵走向另一个村庄。

我从不同认识的乡民人生故事中发现了真理,是底层、大众和穷人的真理:钱都爱,但最爱的不是钱。乡民最爱的是怀抱抚慰,是日子紧着一天又一天过下去的人情事理。他们的人生经验成为我另一种书本,是知识和大脑所无法理解的情怀。毛驴、乡间小道,村庄里的杂货铺、铁匠铺、供销社,所有村庄的村口总有一棵老树枝叶繁茂,在阳光的照射里,浓叶中露出的屋瓦灰墙,最好的屋子用来做教室,没有院墙的学校,隔着窗玻璃就能望见青山。

如今回溯起来,才蓦然知道童年记忆中的乡村浸润对我的写作左右之大。乡村具有了一种生命的活性与通达,人生的幕布从那时开始徐徐拉开,所有经历的言说都纷纷在我的字里行间展开,以往的生活场面被淡缩成薄如纸张的平面,文字跳跃,乡民们横立在我的面前,人世兼善天下,乡村是一部负载着文明气息的大书。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你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写故事的人,不是随意地看着过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过去的日子里找到活着的人或故去的人对生活某种目的或是方向——苦难的一面。文字不是无限强化它无限的痛苦、无限的漫长,而是要强化它无限的真诚和无限的善良。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面对那些苦难像中药一样的人生,把对农业的感恩全部栽种在自己文字里,没有比“人爱人”更重要的了。

祖母活着时告诉我人生有两难,一是认识字,另一个难是和人处事难。

她教训我的父亲:做人要做有用的人,要坐得直,挺得起腰板,对好不要轻易伸手,伸手快要叫人笑话,是你的它等着你,不是你的捉住了也要走,就像流水。

谁能捉住流水?水流百步清,只有到了乡下,才能明白岁月滴滴答答的水声,水流消歇了一代又一代人,那些走老了的倦怠的脚步,推着山水。那些风口前的树,那些树下聊家常的人,快慢自如地活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他们来说,一辈子的事就是一天的事情,把一天的事情做好,不要太实际的去想明天,明天照样不会天上掉馅饼,就算是重复日子,也不要实际得识别不了超出眼光三寸以外的地方。无论现在和从前,鸡狗畜生,只有回到朝南开的屋门前才有勇气打鸣吠叫。尽管物质的发展已经代替了人的整个精神面貌,尽管遥远的乡下还有人生活在贫瘠中的美丽画卷中,但他们的胸怀是装得天下的,他们是一群守着自然秩序的凡人,对所有的有生命的灵物都以兄弟相称,只因“农民”身份,各安天命,各从其类。突然有一天他们在农村成了多余的人,在城市里也成了多余的人,不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古训作用,而是土地养活不了他们了。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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