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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从漠北到欧美、从清末到新世纪,全球39个城市历史异境故事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4-19 11:00

小柔在海港小城普尔坐上驶往根西岛的渡轮,渡轮在英吉利海峡乘风破浪往东而行。渡轮上还有一个中国人, 戴一顶棒球帽的年轻男子,把帽檐拉得很低,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船程有三个小时,已是九月,海风居然还有暖意。过了暑假,船上客人寥寥无几。起先只有小柔站在甲板上, 然后那位年轻的中国人也出来了,手里拿着手机紧紧贴着耳朵。小柔一暼之下看清那老掉牙的手机,居然是十年前的型款,还吊着一个蓝精灵的挂件。她虽然心情不佳,也不觉露出了一丝笑意。可手机的主人显然没有打算看见小柔,态度冷淡甚至漠然—但那好像也不特别针对谁,也许这种人对整个世界的态度都是这样的吧。风朝小柔这边吹,所以她听到了电话里那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洪亮地随风传过来,说,你到底在哪里?多少人等着你新歌发布, 你录了一半怎么就跑了?

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 可手机里的声音比他高了几度,道,什么?你不在伦敦?不顺?不顺也要发!不顺, 你先回北京呀,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听到他漫不经心说,我又不是真跑了。给我三天。 这时,船一晃,小柔没站稳,身子一斜,往后一倒,

撞到他身上。他便向前一冲,跌在栏杆上,手臂狠狠撞了一下,老手机被甩了出去,远远地甩到了翻着白浪的水里。小柔呀一声,扑在栏杆上往下张望,回头看他,两人互望一眼,同时将目光投向正渐行渐远的落水处,不出声,像被吓住了。看了许久,小柔愈看愈心虚,嗫嚅道,怎么办?

他回身靠着栏杆,朝她看着,耸耸肩,好像无所谓的样子。她脸涨得通红,觉得自身越变越渺小,不知该说什么,轻声问,你是歌手?

他瞪着她,好像不相信她会问这种话。小柔心中咯噔一下,想,完了。一错再错,搞不好这是个大明星。

她伸出手,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像有些意外,脸上淡淡的笑闪了一闪,也伸手与她握一握,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后来她偷偷在网上搜寻了一下, 有关他的资料铺天盖地而来,果然是她孤陋寡闻了。不过事发当时,她什么也没问,他也什么都不提。她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他却摇头不接,表示根本没有要回手机的意图。

渡轮在茫茫无际的海面上破浪而行,冷风骤起,他们走进船舱。他把自己旁边的位置挪空。他们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别人以为他们同行,走过的时候,打的招呼同时分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便说到了根西岛,计划再搭小渡轮去一个更小的岛。他皱眉看着她,她才意识到他要去的是同样的地方,而且当晚订的居然是同一家小饭店。一切那么巧,巧得让她觉得抱歉,好像她注定要给他添麻烦。

根西岛在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是英国皇室属地,曾是“二战”期间唯一被德军占领过的英国领土,这段历史在各种旅游介绍中无一例外都会被特别提起。在根西岛远眺,法国诺曼底遥遥在望,所以这个岛既充满法国情调, 又混杂着英伦风情,至少体现在建筑风格上,不拘小节, 随兴自由。而他们去的那个小岛,更是一派自然风光,几乎没有建筑。他们住的小饭店是民宿,正在岛中央,那天只有他们两个住客,老板是位老人。

他大概是来躲静的,她何尝不是。有的人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即便心是冷的,也有一副热面孔—他显然相反,离开人群,上了小岛,看上去自在许多。通往民宿的路两边是齐腰高的长草,小柔跟在他后面,她的袋子他提着,他偶尔回头,好像是看她是不是还在,顺手帮她拂开长草,脸上冷漠的面具终于剥落,可还是一派茫然,而且寡言。这样的人怎么当明星?她这样想。

躲静好像也躲不了,两人仿佛有了相互关照的义务, 即便没有聊天的心情,坐却得坐在一起。黄昏时候,他们坐在室外夕阳的余晖里,周围芳草萋萋,海风从头顶吹过。他躺在木椅上,她看了会儿书,直到光线太暗,看不下去了。两人都没有说话的兴致,气氛虽然还算和谐,但是毕竟有些钝钝的,像到了世界的尽头,可徘徊看不见转弯的可能,便只好停顿在那儿了。老板端着两杯热巧克力出来,开了取暖的煤气灯,也坐下来。

老板一眼看出他们之间的生分,问,你们不是一起的?他们不约而同点头,却不开口。老板不介意,诚心逗他们说话,再问,是中国人?从伦敦来?在念书?在工作?怎么这个时候来这岛上?旅游的人都走了。小柔用一张毯子将自己裹紧,似乎因此可以拉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距离,他也用一样的表情看着老人。

他们都没有聊天的心情,老人却不放弃,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突然再问,你们是中国人?让我给你们看样东西。

老人进屋良久,出来时带本薄薄的旧书递过来。他坐起来,与她一起凑近,借着煤气灯的火光细看。原来是本英文绘本The Magic Scissors(《魔法剪刀》)—主角是个梳长辫子的中国小男孩。书有些年份了,书页已经泛黄。小柔翻了翻,不知道老人的意图,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他也摇了摇头。老人慢悠悠先去泡了一大壶茶,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加了几大勺糖,才说,这本书是一九四〇年代初, 在英国印刷的,目的是支持中国战区对法西斯的战役,替中国人募捐迎战。

小柔手里还拿着那本书, 低头再看那画页上色彩明丽的场景和人物,道,“二战”时候的书?您留了那么久,这算是古董了。

老人叹口气,说,书不是我的。他难得开口,问,那属于谁?

老人看他一眼,清咳数声,意味深长道,让我慢慢告诉你们—战争时候,这里被德国人占领。英国觉得根西岛不具备战略意义,没有死守的必要,便提议撤退居民去本土大陆,走了三分之二的人,我是留下来的少数。

占领期间有红十字会的船来过岛上,这本书是船上一个美国人带来的。他一定是情报人员,来了便没有跟红十字会的船离开返回英伦,而是改等另一班船去欧洲大陆。中间等船的那段时间他一直住在我们家中,为了要避开德国人的眼线,足不出户。我对他好奇,他也愿意回答我提出的各种问题,从行李中拿出这本书让我先读,他说书是要带去给一个中小学男孩看的。我问他,那小男孩在中国?他摇头说是在维也纳,这本书是给他的礼物。我很惊奇,问他中国人为什么会在维也纳。他说,因为他的妈妈在维也纳啊。然后便不肯再多说一句了。可是,他走的时候,匆匆忙忙,却将书遗漏在我家。那时是一九四三年, 诺曼底登陆是在一九四四年六月。

他在诺曼底战役之后又来过一次,这次随红十字会的船从欧洲大陆过来,要回英国。那条船叫“威格”号,那一趟航行及时救了岛上许多人的性命。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没想到因此切断了原本德军控制的根西岛与欧陆的补给通道,当时根西岛食物短缺已经到了生死边缘,所幸“威格”号及时带来物资。之后,“威格”号在大西洋上来回多次,等那个美国人再随船来到岛上的时候,战争已经完全结束了。

作为战胜的一方,大家当然全都兴高采烈。他又来到我们家,我将细心保存的图书小心翼翼取出来还给他,他却说让我留着吧—因为那个男孩子已经不在了。我记得自己脱口而出问他,那他妈妈呢?该有多伤心。那个美国人是这样回答的,是的,她非常非常伤心。很不幸,活下来的人,往往要面对比死亡更为巨大的绝望和悲痛。但是,战争都结束了,再伤心,也要好好活下去。记得我还问他,她还在维也纳吗?那个美国人说,战争结束了,路途通了,自然是要回中国去了—日子还长着呢。孩子, 日子还长着呢。

老人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小柔啊了一声,看看自己的同伴,那大男生怔怔地想了一会儿,也长长叹了口气。老人看他们一眼,再仰头看天,朝风吹的方向远眺, 反复在侧耳倾听远处海浪的声音。接着,老人自然而然地问,怎么?碰见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是跟爱人不和?还是哪里碰到了障碍?可是,孩子们,日子还长着呢,再伤心,也还是要走下去,战争那种事都不能将人打败,最不值是被自己打败。

他说完,就进屋去了,留下他们两人在外面。他们在外面坐了很久,各自想着心事,也许是想流年,想往事。

他忽然问她,是失恋吗?

她一怔,没有回答,他却淡淡说道,我的问题多了, 但是如果不能创作,我就完了,那就无论如何走不下去了。

你可以的。她打断他说。嗯?

心是暖的就可以。话出口,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太像陈词滥调。

他沉默片刻,瓮声说谢谢。她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

第二天他们同游小岛,第三天回到大岛,再坐渡轮回到了英伦大陆叫作普尔的港口。他借她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简单地对那边说,回来了。

然后,他们在港口分手,像所有萍水相逢的人一样, 绝不拖泥带水。

他应该是回伦敦继续录歌了,她则回到原先的生活轨道。

半年之后,她看到他发布新曲的消息。那歌好像很红,像风一样横扫华语歌坛,她也听了许多遍。

其实,那一次去根西,的确是因为她失恋。回来之后,便把过去放在身后了—生活中,有的做得到,有的则未必,尽量吧。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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