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史丨​ 戴建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古典诗歌读者
文史知识 2023-04-01 16:00

古代诗歌产生于两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历代诗歌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古代的历史、地理、天文、历法、职官、宗法、人物、事件等。大家知道,地名有变更,朝代有更迭,事物有发展,人物既有生死,语义也有变化,假如对这些知识一无所知,把一首古代诗歌放在自己面前,我们要么是一头雾水,要么是笑话百出,甚至把诗意弄个满拧。多年前,一名牌大学校长,在欢迎台湾一位要人时,当众把《诗经》中的“七月流火”当成酷暑难当的意思。他完全不明白彼七月非此七月,更不知道彼“火”非此“火”。要把《诗经》中《七月》读懂,要知道“七月流火”的诗意,我们就要大致懂得一点天文、气象、农耕知识。

可见,要想读懂古代诗歌,就得具备稍稍宽一点的知识面,不管是非中文专业还是中文专业的读者,都有必要多读一点与专业无关的“闲书”。孔子认为,诗不仅仅能“兴观群怨”,还能“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句话我们不妨反过来听,除非“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否则就别想读懂古代诗歌。譬如《诗经》中“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它们在诗中都是作为“兴”出现的。“兴”是《诗经》中常用的三种表现手法之一,用朱熹的话来说,它的特点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就是先以其他的相关事物,引出想要歌咏的事物。要通过纸上的文字走进诗人的内心,就得明白“先言”的“他物”是何物。仍以上面的诗句为例,为什么要用“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引起”后面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呢?要想弄清这个问题,我们至少要知道:雎鸠是一种什么鸟,它有哪些特性?孔子早就发现,多读诗可以拓展自己的知识面,这里可能涉及阐释的循环——拓宽自己的知识面也有利于读诗。

另外,古代的称谓、风俗、礼节、人情,尤其是古代诗人的宗教信仰,这些知识对于我们理解诗歌十分重要。大家都知道,盛唐时期三位最重要的诗人中,人们称王维为诗佛,李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与之相应,他们三人或信佛,或崇道,或尊儒。不同的信仰影响他们形成不同的价值追求,不同的情感体验,不同的诗歌意境,甚至不同的直觉和想象。大家可能都能背诵李白名作《梦游天姥吟留别》,那段写自己梦游的所闻所见奇幻极了:

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

这首名诗的诗题又叫《别东鲁诸公》,现在多以《梦游天姥吟留别》为题。两个诗题都表明这是一首送别诗。诗中的李白是行者,“东鲁诸公”是送者。诗人完全打破了送别诗的套路,一上来就天马行空地写自己的“梦游”,而“梦游”又完全打破了读者期待,写让人“魂悸魄动”的“仙之人兮列如麻”。这固然表现了李白想象的丰富,同时也呈现了他的宗教知识和宗教幻想。无论是梦游还是想象,都是意象的拼接与组合,或在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组合,或在现实与现实之间组合。在想象中也好,在梦境里也罢,你永远都见不到自己知识视野以外的东西,也就是说你只能“见到”你知道的东西。大家估计和我一样,即使“梦游”也不会遇到“列如麻”的仙人,也不可能“看到”“霓为衣兮风为马”,不可能碰到“虎鼓瑟兮鸾回车”。道教深刻地影响了李白的情感和想象,也深刻影响了他的知识结构和关注兴趣,这使得他的许多诗想象奇幻,有些诗“白日见鬼”,李白被称为诗仙是“实至名归”。

王维在《叹白发》一诗中说:“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假如你对佛教知识全然无知,对王维的诗歌就可能全然无感。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这些诗歌写的虽是自然山色,却导向禅家的空寂幻化。诗中展现出来的“色”——“返景入深林”的自然美景,其实也就是佛家的“空”——虚寂的本体;诗中描写的“动”——“纷纷开且落”“时鸣春涧中”,则凝成为诗境的静——万古如斯的永恒。尽管空山能听到“人语响”,尽管山中能见到树上“发红萼”,可是当读到“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时,你不由得深切地感到“山静似太古”,人世皆空无。

当然,读古代诗歌最常见的拦路虎是典故。典故的本意是典章制度和历史掌故,后来指诗歌中引用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和有来历的词语,前者叫“事典”,后者叫“语典”。

诗歌中用典在西汉后期就多了起来,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中说:“然自渊卿已前,多役才而不课学;雄向已后,颇引书以助文。”西汉前期辞赋家王褒字子渊,司马相如字长卿,上文中的“渊卿”分别指他们二人。“雄向”指西汉后期的扬雄和刘向。扬雄写文章开始有点掉书袋;刘向是着名的文献学家,“引书以助文”是他的职业习惯,而“引书以助文”就涉及用典。

钟嵘在《诗品序》中说,“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对“引书助文”似乎还能接受,但对于诗歌用典完全不能容忍那些治理国事的文书,理应广泛博引用古事以显其典重,叙述德行一类奏议,理应该尽量称述此前功业,它们用典还情有可原。至于抒发性情的诗歌,又哪用得着要使用典故呢?“思君如流水”、“高台多悲风”,都是即目所见的情景;“清晨登陇首”、“明月照积雪”,又何曾是出于经书史籍的典故?大家看看古往今来的佳句,全都是清空一气地抒情写意,有几个是拼凑假借古人词句?到了颜延之、谢庄写诗,用典越来越繁多细密,那时的诗风受他们影响很深。所以刘宋后期,诗文差不多同于抄书。近来任昉、王融等名家,也都不注重语言本身的新奇,只是变着法子用前人没有用过的典故。这逐渐形成了一种恶习,无段不用典故中的事,无句不用典故中的字,大家忙着拆东墙补西墙地拼凑,很难看到一派天然的美妙诗歌。这样,诗歌已经不是诗人才华的表现,似乎成了他们学问的炫耀。

用典是宋代诗歌的一大特征,而用僻典又是宋代诗人的嗜好。北宋的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无一不是用典的高手。典故就像阅读中的绊脚石,让人读诗歌的时候磕磕碰碰。“无一字无来历”是黄庭坚的诗论,既是他创作诗歌的指针,也是他评价诗歌的准衡。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喜欢脱口而出的诗歌,欣赏天然入妙的诗句。可用典是古代诗人的一大爱好,自然也成了古代诗歌的一大特征。我们也要看到,诗中的典故是一种特殊的意象,它浓缩了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典故自然有其本义,更有其多重引申义,具有无限解读的可能性。可以这样说,诗中的典故是一枚枚昂贵的坚果,只要我们能啃破它那坚硬的外壳,就能尝到里面各种各样的美味。如李商隐的《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这是一首咏史诗,也是一首政治讽刺诗。如果对唐玄宗宠杨贵妃、唐安史之乱、马嵬坡兵变以及相关的种种传说不熟悉,就会很难读懂这首诗歌,更不知道诗歌的刺点在哪里。除了“莫愁”个别语典,这首诗用的大多是事典。

由于文化的积累效应,越到后世,诗中的语典就越常见;由于诗人追求语言的新奇,语典也用得越来越僻。譬如李商隐的名作《锦瑟》中间两联: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庄生晓梦”出于《庄子·齐物论》,“望帝”和“杜鹃”出于《华阳国志》,“沧海”与“珠有泪”出于《博物志》,蓝田和玉生烟至今仍不知出处。这首诗的诗意一直还在争论,这四个典故到底要传达什么一直是个谜。也许,全诗根本就没有明确的“意思”,它只是烘托一种朦胧的“意味”。联系首联的“无端”,和尾联的“惘然”,再将中间两联的“晓梦”“迷”“明珠”“泪”“烟”连贯起来,一种迷惘、感伤、凄凉、无奈的氛围就会包裹我们。这首诗不是诗人在和我们对谈,只是诗人的独语,因而,诗人并没有要告诉我们什么,但我们强烈感受到了什么;诗人并没有让我们“会意”,但他能让我们产生“共情”——我们和他一起惘然,一起悲凉,一起伤感……

《锦瑟》诗中的这些典故,用杨万里《诗话》中的话来说,就是“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从这首诗的用典特点,我们要体会典故的引申义。另外,诗中常常正典反用,如杜甫《秋兴八首》中的“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当然也偶有典故误用情况出现。只要读诗时细心一点,这类典故就不可能蒙住我们。

古人认为最高明的用典,是“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颜氏家训·文章》)。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达到了这种境界: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护田”指湖水环绕护卫着田园,语出《汉书·西域传序》:“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闼”是古代的一种小门,“排闼”就是开门的意思,语出《汉书·樊哙传》:“高帝尝病,恶见人,卧禁中,诏户者无得入群臣。哙乃排闼直入。”“一水护田”将玄武湖写得缠绵多情,“两山排闼”好像钟山和覆舟山在开门迎客,“将绿绕”新绿满眼,“送青来”更青翠撩人。数字对数字,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汉人语对汉人语,既写景精彩传神,又对偶精工整饬,这一联佳句可以与李白的“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前后辉映。即使不知道“护田”“排闼”是在用典,也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欣赏,但如果知道它的语出何处,我们则更能感受它的精妙。

大家可能会想:怎样才能迅速掌握这些典故呢?

我要非常悲凄地告诉大家:根本没有什么“迅速”的捷径,也不可能完全掌握那么多典故,我更没有什么掌握典故的独家秘籍,这里开的药方也属老生常谈:一是要拓展自己的阅读面,养成开卷动笔的好习惯,典故只能一点一点地积累;二是要学会借助字典和其他工具书,比如《辞海》《辞源》,比如《二十四史索引》,还有古代许多着名类书。这里以唐代的《艺文类聚》为例,全书分天、岁时、地、州、郡、山、水、符部、帝王后妃、储宫、人、礼、乐、职官、政治、刑法、杂文、战伐、产业、衣冠、食物、杂器物、巧艺、方术、百谷、鸟、兽、鳞介、祥瑞、灾异等四十六部,对各种知识分门别类地摘录汇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华书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先后出版,虽然该书卷帙浩繁,但翻检比较方便,各大学图书馆容易找到。当读诗遇到障碍时,大家不妨去试试,要是自己能查到相应的典故,你们也许有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快乐。

非中文专业的读者读古代诗歌,我建议首选现代学者的整理注释本,这样读起来相对轻松方便,最好挑一些权威出版社的版本,如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等。(未完待续)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2期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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