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地铁站原来有个自行车存车处，管理员是个姓彭的老头，我们总是叫他“彭处长”。
彭处长有一张圆乎乎，但因为上了岁数看起来有点儿松松垮垮的脸，脸上挂着一双永远带着笑纹的眯缝眼。这老头儿笑的时候憨态可掬，不笑的时候好像下一秒也马上就要呵呵乐出声来。
他每天会在早高峰之后，很耐心地把每一辆自行车或者电动车分门别类地码好、摆齐。可不是单纯地入位扶正哦，他会把每辆车都推到自己画好的类别区域，如果有些车辆停得离那些“法定”位置太远，他就拖上自己的儿子小彭一起把车子抬过去。我曾经看见过他们父子俩一首一尾抬着一辆电动车，咬牙切齿地谨慎跋涉，心中倍感钦佩。
我说：“彭处长，您可真是太尽职尽责了。”
彭处长扭捏一笑：“哪有，区别开了，方便收钱。”
除了干活和收钱，彭处长家还在广场边上经营着一个小卖部，虽然挣不到什么大钱，但稳定是王道啊。只要地铁站一天不拆除，他们家的小日子就能一直红火下去。
然而有一天我发现老彭变得有些暴躁。他那一脸的标志性笑容忽然一夜之间荡然无存。码车的时候，他如同一块行尸走肉，碰上了难搞的车辆还会骂骂咧咧。
“让你们瞎停！该停哪儿的不停哪儿！”
那天一个乘客来找他取车，两人因为找车的问题发生了争执。那乘客本身也喝了一点酒，说话冲一些，彭处长仇恨值立刻拉满，推了对方一把，对方就仰面摔倒在七扭八歪的自行车丛中。这样一来，乘客就不干了，先是报了警，又要求到医院检查。
彭处长拒不承认错误，在我们所一直熬到深夜。
乘客不依不饶，我一看没办法，先带着人家到医院检查一下吧。因为彭处长是地铁站的老熟人了，平时是个表现良好的朴实劳动人民，我也得帮他一把，就想着先把乘客看病的钱帮他垫一下。
结果到了医院乘客说磕到了头部，要做CT，到了窗口我一交钱，300多……当时这个肉疼啊，真想把彭处长给就地正法！
好在乘客检查之后无恙，并没有追究彭处长的责任。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回家，刚刚走到派出所门口，我就在随风飘荡的雪花中看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老彭。
“马警官，昨晚那个男人看病多少钱呀？”他眨巴着眼睛看我。
我拿出医院的票据给他看，他马上伸手掏钱。
“我得说说你啊，一大把岁数了，怎么不知道轻重呢？上手就推人？”
“我错了，您别生气。”
此情此景，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自然地被拉近许多。我才意识到我认识这个老头儿已经三年了。三年里，我除了偶尔揶揄地叫他一声外号之外几乎别无他言。我只知道他是安徽人，脾气好，任劳任怨，是地铁站的老好人儿。但他有什么兴趣爱好、最在意什么事情、对未来有什么憧憬，我却一无所知，也从未产生过一丝好奇。
明明相识已久，我们却从未进入过彼此的世界。
我便问老彭最近情绪为什么这样不稳定，老彭支支吾吾地告诉我，地铁站广场要改造了，存车处要统一规划，影响站口通畅的小商亭也要取消。他们家的“铁饭碗”，可能因此要丢了。
老彭说，他刚来这座地铁站谋生时，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地铁站周围还没建这么多小区，客流稀少，人迹罕至。后来地铁站周围建了住宅区、商场和各种公司，人慢慢多了起来。老彭一度以为，自己当年押对了宝，他们如今可以蹭着地铁站的流量，吃一辈子安心饭。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如今我们的地铁站的配置已经容纳不下日渐庞大的客流量，只能通过疏通改造来实现进一步的安全运营。而改造的代价，就是腾出广场上更大的地方，统一对停车场进行规划管理，像老彭这种个体承包者，也就无缘继续经营了。
老彭默默地走了。那个雪夜里，他的脚步一深一浅，显得有些落寞。我忽然发现他好像就如同天上的雪花，虽然在空中随风荡漾，却早晚会飘落，会融化，留不下一丝痕迹。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些看似美好的稳定，都会有发生变动的一天。没人能够一生顺遂，毕竟潮起潮落才是生命的常态。
不久之后，地铁站开始了大规模的施工，各处都挡上了临时围墙，各种工人马不停蹄地作业，一夜之间商亭和存车处都不见了踪影。老彭一家人，也头一次长久地消失在了我的视野里。
这一施工就是好几个月。改造后的地铁站宽敞清爽，存车处变成了大型的停车区，管理员也变成了一水的身穿制服的小伙子。但每每我经过那里，却总觉得下一秒眼前就会出现一个身穿脏兮兮的棉服，龇牙咧嘴搬运车辆的小老头儿。我已经差不多半年没有见到我们的彭处长了。
第二年春天，有一次我去附近的商场购物，开车驶出停车场时，收费亭子里的人忽然挪开玻璃使劲叫我：“马警官！”
我一看，竟是老彭！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呢？”
他小眼一眯：“哈哈，我看你半天了！今天不收你钱了！”
“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
“老伴和儿子呢？”
“在市场卖鱼呢，新开的市场，可大呢！”
“身体挺好的？”
“棒着呢！”他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憨笑，指指我后面，“赶紧走吧，要排队的该着急了。”
我开车驶出停车场，来到大路上。路上阳光灿烂，两边的所有建筑物都闪闪发光，像是无数座宝藏。看着这番美景，我不由得哼上了小曲。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见到曾经颓靡的人重整旗鼓，我想不论是谁，心里都有种触动自己的小小震撼。
彭处长，你棒棒的哟！
文/马拓
编辑/韩世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