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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故宫博物院前副院长李文儒:不觉得这是一个老头子在胡扯 我就很开心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3-16 13:00

尽管担任了10年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有20余年故宫博物院工作经历,30余年文博相关工作经历,但李文儒在创作《给孩子的故宫》一书时,依然感觉到“压力山大”,他笑着对北京青年报记者说:“别看这本不到300页,貌似‘轻薄’,却让我比之前的任何写作都更加小心谨慎,唯恐出现差错,出现不适当的表述,给孩子们误导。”

作为资深“故宫人”,对于“故宫热”,李文儒除了欣慰,还有忧虑,这也是促成他写《给孩子的故宫》的一个原因,他希望可以把自己对“现代人怎么看故宫”的一些思考传达给小朋友:“只要有一个小朋友看了觉得我说得有道理,能让他从小在心里种下这样的想法,长大以后再多深入思考,或者说他可以受我书中观点的启发,去和大人们讨论,而不会觉得这是一个老头子在胡扯,我就会开心得不得了。”

给孩子写比给成人写压力还大

写作《给孩子的故宫》对李文儒来说并不轻松,“说实话,给孩子写压力更大,和给成人写不一样。”

李文儒喜欢和小朋友交流,他说自己在故宫工作的时候,会和去参观的小朋友聊天,出书做读者见面活动时,也有家长带着孩子去,“有时候在讨论环节,小朋友更积极,他们还经常问些你想不到的奇怪问题,我觉得挺好玩的。”此外,退休后的李文儒也做教学工作,带过一些研究生、博士生,他们写论文时也做过故宫观众的调查问卷,包括收集很多小观众的想法,例如他们对故宫最感兴趣的是什么,他们有哪些想了解的问题等等,“这些反馈基本上形成了我写这本书的大体思路和结构框架,再有就是选择写哪些东西,因为有的适合给成人,但不一定适合孩子,此外,因为有篇幅限制,所以还要再做精选。总之,这本书构思时间并不短,但真正写起来就很快了,写了几个月的时间。”

《给孩子的故宫》是活字文化出版的由北岛主编、畅销400万册“给孩子系列”新作,这一系列的读者受众主要是小学生和中学生,但是李文儒也希望能够让家长接受,“如果他们看了喜欢的话,可以推荐给孩子,然后家长和孩子一起讨论交流,就再好不过。”

尽管已是“故宫研究专家”,但李文儒笑说写《给孩子的故宫》时还是查阅了大量资料,“首先知识性肯定是要科学准确,不能出错,让小朋友发现错误,我就太没面子啦。”此外就是遣词造句的讲究,不能像之前写学术文章,这次要做到尽量通俗易懂,“以前写学术文章追求严密性,经常有特别长的句子,在句子里面套来套去,但是写《给孩子的故宫》一定要尽可能的简短明确,句子还要有动感,有节奏。”

李文儒不想将这本书写成一本简单的故宫导览,“重要的是在故宫这个空间里面,或者是参观线上和参观点上的一些人和事。我怎么看这些人和事,希望引起小朋友什么样的思考?所以这本书的核心是故事之外能引起我们怎么样的思考、看法、价值评判。我曾想这样的内容是否会深奥了一些,但依照我平常与孩子们的接触,不是这样的,现在孩子的知识面,以及他们的思考和悟性,超过我们的想象,过去老以为我们是大人,什么都知道,其实小孩在好多方面是我们的老师。”

从孩子的视角出发立体讲解故宫

故宫为什么有那么多门?故宫的门里还藏着天圆地方的玄机?故宫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广场?皇帝如何在故宫里请官员吃饭?皇帝到底睡在哪间房子里?皇帝也有零花钱吗?他们都是怎么花这些零花钱的?……《给孩子的故宫》中,李文儒希望从孩子的视角出发立体讲解故宫,为孩子讲透他们感兴趣的关于故宫的故事。

比如说三大殿、后三宫等特殊重要的建筑地面铺的“金砖”,它们并非真金砖,而是言其为砖中极品,贵重如金。李文儒在书中介绍说,故宫金砖分三种规格,最大者超过100公斤,主要产自苏州,每块砖均在边侧注明规格、烧制年份、窑厂名、烧造人、督造人。金砖以太湖淤泥为原料,经选土、练泥、澄浆、制坯,阴干后入窑,用不同柴草反复烧制130天,制作时必须遵时令,烧窑时分软火、硬火,出窑后铲面加工修整,总计26道工序,每道工序又分若干细致步骤,选土过程中的捶、晒、舂、磨等,澄浆过程中的淘、晾、揉、踏等,全部工序下来,一块砖历经两年时间才可制成,其间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即有可能报废,以至“十不得二”。铺墁工序同样精细,必须经过砍磨分位、黏结挤缝、表面处理三道工序。三人一组,每天只能铺墁五块,铺定后还需选择适合的气候条件,水磨、泼墨、烫蜡,最后用软布反复揉擦至光亮如镜。书中还讲述道,他们维修太和门的时候,发现门厅东南角大红柱旁的地面上,原本极结实的金砖,竟有显然是被双脚磨出来的凹痕。李文儒解释说这是因为明朝早期的皇帝们很勤政,文武百官早早就得来上朝,原本站在大红柱旁这个位置的大臣,不大被皇帝看得清楚,也不大为别人关注,有机会不停地搓动冻痛的双脚,这里也有可能是侍卫值守的位置,站立既久,又不被他人注目,双脚的搓动便可以更频繁些。李文儒说这个典故在史料里并没有准确记载,就是他们观察分析出来的,“所以就当故事讲吧,合理的想象推测。”

关于角楼的建造,李文儒在书中还讲述了一个民间故事:在为永乐皇帝建造紫禁城的时候,正当督造的官员和能工巧匠们在高高的城墙拐角处遇到难处,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提着蝈蝈笼的白胡子老头儿悠闲地溜达过来,这儿看看,那儿看看,看了一会,又溜达着走了。一个工匠发现老头儿的蝈蝈笼落下了,正要拿起来去追,忽然愣住了,这不正是我们要建的角楼吗?官员和工匠们无比兴奋地严格按照白胡子老头儿留下的蝈蝈笼样子建造,角楼很快完工了。所有的人一致认为,那白胡子老头儿,就是他们的祖师爷鲁班,李文儒在书中写道:“紫禁城角楼结构复杂的程度,建造的难度,以及它们的光彩夺目,只能用传说来形容。”

再比如书中还有一小节是“珍妃井、宫女井”,是说故宫75口井的故事,除了讲述珍妃井的来历,还讲了一个宫女投井的故事:17岁的宫女五妞投井,尸体被打捞出后,验尸婆验得五妞身上木器伤累累,报给乾隆皇帝后,他只在折子上写了三个字:知道了。

李文儒对记者说,关于这些宫女的故事史书上记载也不多,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在过去的皇权帝制时代,底层百姓的故事是被历史遮蔽掉了,“一个皇帝去世了,大家都知道,可是普通百姓去世了、一个小宫女死了,没人关心,就像一只蚂蚁死了。”因此他在书上写道:“多少年过去了,死了珍妃的井叫珍妃井,死了宫女的井应该也有个名字,叫五妞井,或者叫宫女井,但一直没人这样叫,也没多少人知道。同样是皇宫里死过年轻女子的井,死皇帝妃子的井大有名,死小宫女的井却没有名,仿佛连井也势利。”

一直在思考现代人如何看故宫

李文儒在书中除了知识、故事之外,还往往有一段述评,这也正是促使他决定写这本书的一大原因,“要表达我关于现代人如何看故宫的一些想法。”而在他看来,现在有很多人参观故宫的心态并不对。

现代人应该怎么看故宫?这是李文儒多年来思考的问题,他说大家关心历史,关心文化遗产,这是好事情,但是带来的问题就是怎么看?“是一般的到此一游,看个景点?还是说这个地方特殊,我好奇皇帝居住和生活执政的地方?有不少人来故宫后觉得这个地方太有吸引力了,对皇权和帝制时代产生一种欣赏、羡慕,甚至向往,我觉得这种情感不是我们现代人应该有的观念和看法。”

李文儒甚至遇到过有人来故宫后被气场所迫下跪的情景,“故宫气场太大,因为皇帝建造这个空间是宣扬皇权至上唯我独尊,建筑空间为这个观念服务,故宫建筑甚至完美地、超越性地体现了这个观念,你容易被这个空间、这个气场俘虏了,有意无意地觉得自己就小了,觉得自己腿一软就要下跪了,所以这个事情一直要警惕。”

李文儒表示,故宫600年分两个阶段,一是500多年的明清两代,那是皇权帝制的时代;一是100年的博物馆时代。历史是用来反思借鉴的,不是供后人模仿膜拜的,以皇宫文化为代表的皇权帝制文化遗存,与以博物馆为代表的现代公共文化建设,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态。虽然建筑还是老建筑,地方还是老地方,然而作为博物馆展品的现在的“故宫”,绝对不是向人们炫耀和展示皇权文化,宣扬“明君”“圣上”的“圣地”,而是引导人们理性认识皇权帝制文化的鲜活“标本”。

也因此,李文儒坦承自己在故宫工作多年,相比于欣慰,有时候反而觉得有点沮丧,“我们是故宫博物院的专业人员,有责任给观众和社会正确解读介绍故宫,如果不能有效地把我刚才说的这些传达给社会和公众,反而让社会和公众受到皇权帝制或者是权力、财富、美色这些东西有意无意的负面影响,那就是我们的失职,所以,有时候我很沮丧,觉得我们努力不够,或者我们自己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我们努力了,效果不是很好,解决不了我刚才担忧的这种问题。”

李文儒希望他对故宫的反思,理性的评价,对皇权帝制文化的认识解读,能够让孩子们所了解,所以,收到邀请他创作《给孩子的故宫》时,李文儒对编辑说:“如果你们认同我观点的话,我还真的愿意尽我的力,写写从我的角度看孩子们应该以什么样的眼光、什么样的角度,带着什么样的想法走进故宫,怎么样参观既高兴又有质量。所以,这本书就是以这么一种心态来写的。”

故宫很大,你要是动脑子 一边走一边想就不累了

李文儒建议小朋友参观故宫既要“走路”,更要“走心”,“故宫很大,走起来很累,但是你要是动脑子,一边走一边想就不累了,哪怕就想一个问题呢也挺好的。就怕不想,走累了,说:‘回吧,这有什么意思,这么多人,看的都是一样的房子。’”

故宫是北京城的中心,故宫中轴即前三殿、后三宫一线,是故宫的中心,也是北京城中轴线的核心地段。没有从紫禁城里生长出来的中轴线,这座城市就失去了纲领,所有的建筑都会变得散漫无当。李文儒说:“没有中轴线上的紫禁城,尤其是太和殿,中轴线就失去了灵魂,所有的建筑不管铺排得多么有序流畅,都不会出现震撼人心的高潮。以皇权帝制为核心、为主题造就的‘天子的宫殿’,真可谓‘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

许多年以来,只有皇帝和极少数人可以沿着中轴线进入紫禁城,进入太和殿,现在,所有人都可以像当年的皇帝一样沿着中轴线走进故宫。可是李文儒认为,并非所有人都能意识到京城营建、故宫营建的轴线结构的意义。600多年过去了,就北京中轴线而言,虽然最重要的建筑还在,大体的格局还在,但变化还是不小的,“参观故宫时不光是要注重历史,了解以故宫为核心的这种历史形成的中轴线,还应该明白中轴线的生命力在哪里,北京这个城市文脉的生长的力量在哪里。”而这,就是李文儒所说的参观故宫时的一个“走心”。

因此,李文儒在书中还提到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的中轴线登场,他认为中轴线上古老的紫禁城与现代的“鸟巢”,足以成为最有意味的彰显中轴线深厚历史内涵及过去、现在、未来相连互动的形象标志。

李文儒还建议大家从故宫出来后一定要去景山公园,景山最高处的万春亭,就是观看故宫的最佳位置。看了故宫以后,在万春亭上再回望一下,整理一下心情,思考一下用什么样的态度看曾经的紫禁城,思考一下今天的人们应该有什么样的历史观。

李文儒强调面对皇帝的宫殿和帝王的历史,面对故宫这样的文化遗产,我们不应盲目崇拜和赞颂,也不应简单地谈论继承和弘扬,应以现代人的理性思维、现代文明的文化价值观,认识以往的历史和发展方向。

对于故宫的态度,对于传统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态度,受鲁迅先生影响大

现在去故宫,还经常能听到旁边有年轻的声音说要去看甄嬛住的永寿宫、寿康宫,或者说要去延禧宫,显然,这些曾经大热的清宫剧给故宫带去了不少好奇的观众。

有不少人批评古装剧戏说历史,误导观众,对此,李文儒表示自己平时很少看古装剧,但是他认为娱乐作品和学术研究,和博物馆文化的传播不是一回事,“娱乐作品有娱乐的体系,有娱乐的思维和表达,有它价值利益的导向,会找观众的热点、痛点,这都是套路,你也没办法。几乎所有人都对权威、权力、财富、心机、美色这些东西有好奇心,所以,这种娱乐作品永远吸引人。其实也没关系,我相信时间长了,观众的眼睛和心理还是有自己的标准,朋友之间由娱乐作品讨论真实的历史,就是一个好的现象,观众看完了会去寻找真正的历史,看历史时觉得讲的大多是帝王将相达官贵人,那普通老百姓怎么生活呢?于是大家又会关心起普通人,我觉得这也是好现象。”

李文儒笑说所以不要害怕,有时候感觉好像乱糟糟的,但乱了以后总会理出个头绪来,大家看得多了就有自己的判断了,“你说你是正面的,说不定结果你变成负面的,你说他是负面的,说不定人家还转化成某种正面的,因为传播和接收者有落差,有反差,有错位,所以还是要接受。观众看完剧想去故宫看看,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时候如果我们引导不好,可能就失职了。比如说我写了这些书,大家看了觉得有启发,让人有些思考,这样的人多了,慢慢地形成共识。这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成的事情,需要时间。”

对于故宫的态度,对于传统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态度,李文儒坦承自己可能是潜移默化受鲁迅先生影响,李文儒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喜欢鲁迅先生作品,后来做大学的教学工作时讲鲁迅,到北京以后曾在鲁迅博物馆工作,做过鲁迅博物馆鲁迅生平展,“为做那个展,比我教学和研究花的工夫还要大,《鲁迅全集》翻过三次,有意无意地受他影响很大。他的历史观,他怎么看待高层和下层,执政者和被执者,愚民者和被愚者,这些对我都有影响。”

鲁迅先生曾说:“我们要保存清故宫,不过不将它当作皇宫,却是作为历史上的古迹看。”李文儒也认为,故宫博物院一大特色就是展览,而这里最有吸引力、最大、最有价值的一个展品就是故宫本身,故宫这个展品还不像放在展柜里的展品那样只可远观,你可以真正踏上故宫这个展品,“这就是最好的一个沉浸式的展览,这个展品是几千年中国皇权帝制的一个活生生的标本,我们将其作为一个标本来解读,这个展品的价值才能充分地体现出来,才是独一无二的。”

供图/李文儒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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