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生活|何以青睐“青睐”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3-12 14:00

“青睐”开过一次总结会,印象中唯一一次,我得了一个最佳会员奖——2018年跟着“青睐”各处游走,花了四万块钱——哇塞,我这么败家么?这是打哪落下的病?倒也不远,两年前——第一次跟着他们出行,那时候还没有“青睐”这个名字呢。

2017年开春,陈徒手告诉我,报社副刊要组织一个摄影爱好者去福州永泰探访古庄寨,啥叫庄寨?有多古?徒手说他也不太清楚,我说必须把我这个摄影白痴算上。去之前,人家永泰县政府还来人了,给我们普及了一次知识,看照片,就是高墙围起来的那种大院子,毛著里说过的农村的“土围子”。能盖起这种大院子就是当地的大地主啊,如果高墙硬寨还有自己的护院,那不就是当地一霸么。永泰当地现在还保留着150余处这样的建筑,都是清晚期盖起来的,问人家,为毛房子盖成这样?说是几百年来都在防土匪。更好奇了,那里为啥几百年盛产土匪?这个问题让人家永泰的同志们有点尴尬,他们说,嗯,人多地少嘛,那些农民,白天种地,晚上去别的村抢劫……业余土匪,是么?

永泰政府的人是把古庄寨当成尚未发掘的宝贝,希望我们去了解,并能够帮助他们宣传,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会上我对当地的土匪问题好奇起来。

住永泰的第一天晚上,我和室友谢瑂姐干了一架。白天参观完气势宏大的中埔寨(也叫八卦寨),吃完饭回酒店我俩讨论起来。她说这个寨子不可能全靠收租子,那么大个寨子,周围不见什么田地,养活不了,地主也得上山种地。我觉得寨子还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收入来源,地主不可能上山种地。解瑂姐也是媒体人,我俩都是好奇心满满的人。我们共同的问题是:永泰是山区,八山一水一分田,拿什么养活出这么多地主的土围子呢?

接下来几天,我们看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庄寨,还和寨子里的人聊天,摄影团的男生们都拍美了,我和解瑂的问题还是无解。但是我们看到,古寨里的人们开始抱团修复保护他们的古建筑,政府也鼓励,专门成立了古寨保护办公室,寨子修复干得好的,政府还给40%的配套资金,庄寨族人纷纷组织起来,选出领头人张罗,类似于之前的宗祠族长,把很多海外的同族也召唤来出钱出力。一切看上去都往好了走,有价值的古庄寨被保护了,当地有旅游资源了,老百姓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吧。

可是,一百多年前的闽东地主,为啥要盖这样的大院子?

我不死心,去永泰官网把永泰明清县志翻了一遍,其实就三本,万历年一本,乾隆年一本,民国年一本,前后500来年。搞清楚了两件事。一是,永泰人口,宋代达到过21300户,按照户均5、6人计算,大约十几万人。到了元代,大约10000多户,到了万历年间,只有2000来户,清宣统二年,29600多户,27万人口。清中期以后人口剧增,是全国性的,有专家认为有两大原因,一是康熙年间的摊丁入亩永不加赋(增丁不加人头税)鼓励人们生育,二是土豆红薯传入中国普遍种植,增加了粮食作物产量。人口多了,土地就紧张了,“生齿愈繁,生机愈蹙”(永泰县志民国版)。没有土地的农民容易成为流寇盗贼。

搞清楚的第二件事,永泰的土匪历史由来已久。明代的倭寇袭扰东南沿海,很多所谓倭寇其实就是沿海的流民,日本浪人组成的倭寇被剿灭后,打家劫舍却成为闽东一带山区流民的生存方式(山区更容易盘踞)。永泰县志上,匪患是几百年县官们头疼的大事,明朝时期,永泰的一任县官甚至就死在倭寇手里。清代,土匪年年作乱,民国时期派了个海归作县长,一上任就和土匪斗智斗勇,有时坐镇县城孤守,干了半年,和土匪相持,不分输赢。直到1932年派来19路军一个团进驻永泰,剿匪4年,消灭了大大小小几十股土匪,永泰匪患才稍稍平息。

看完了三本永泰县志,我明白了,也踏实了,再看那些庄寨照片,就可以穿越过去,理解老祖宗们是从什么样的泥泞中走过来的。

我们对于1949年前中国的乡土的了解是被教科书格式化了的,离真实很远,除了黄世仁杨白劳不太知道别的,也不能想象没有警察没有城管没有朝阳群众的乡村,秩序是如何实现的,而千百年的乡间一定是有秩序的,一座座大庄寨才得以建立。地主们外出收租,收来的钱买更多的田地、山林、矿产,拿去经商、放贷,土地资本、产业资本、金融资本交叉运营。他们享受着财富,也维持着乡村的秩序,传承着古老的文明。这一趟,颠覆了杨白劳黄世仁的单一乡村想象,让我长了好多见识。我写了一个总结《永泰庄寨之谜》发到我们的寻访群里。

之后,就跟上了“青睐”。边走边看边读边想,印象深刻的寻访还有太多太多——

2017年金秋去延安,一路上延安老知青马力用烟酒嗓给我们唱陕北“酸曲儿”:“三十里明山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哥哥看妹妹,半个月跑了个十五呀回,把哥哥跑成个罗呀么罗圈圈腿。”这些酸曲儿回荡在沟沟峁峁间,一幅画面出现了:精壮小伙站在这边梁上,冲着对面的梁上那个红袄绿裤的姑娘吼唱,嗯。

这年底,零下13度,罗炤老师给我们讲解云居寺;罗炤研究生毕业后有一天骑车进山,看见僧人晒经书,就进门帮忙,结果就留在云居寺干了半个多世纪,云居寺的每一棵树他都认识,知道它们的来处和去处。

2018年5月,跟着徽州古建守夜人张建平探访徽州古建筑,亲眼看见他和当地政府之间的古建保护游击战。但是,我还有另外的问题,这些大房子里住的都是啥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这些古建筑和遍地的牌坊都是一体的,女祠堂里还立着贞女、烈女牌位,走过这些牌位,毛骨悚然,守寡五六十年的,比比皆是。一个24岁的寡妇,不肯改嫁,绝食11天死。徽州回来,我查了《歙县志》,《人物志。烈女》有72个章节,占全书篇幅四分之一,明清两代被记录的贞节烈妇65078个。古徽州人多地少,男孩子早早就得出门闯荡,娶了媳妇也在外漂泊,女人就常年守空房。徽州古建和古牌坊,一部徽州人五味杂陈的历史。我写了一个稿《徽州牌坊的黑历史》。

隔了半个月,又走到市委党校园内的传教士墓园,听党校退休干部沈昌瑞讲第一批传教士利玛窦、汤若望的故事,利玛窦“狡猾”地把耶稣信仰和中国礼仪混搭,让中国人接近上帝。和他的学生徐光启合作出版了《几何原本》,还给万历皇帝画了一幅《坤舆万国全图》,中国的第一张世界地图,他在文人中名气很大,后来居然是被进京的举子们的拜访给累死的。

这年6月,跟着“青睐”的专家学者李冬君、刘刚夫妇,去浙江慈城,看慈城的古城保护,那里保存着一段唐代的砖石大街。慈城的古城保护的专家就是平遥古城保护的第一功臣、复旦大学建筑专家阮仪三,营造学社创办人之一、梁思成的同事刘敦桢的学生。

这年9月,跟着古籍藏书家韦力老师去江南寻访藏书楼,韦力老师在一次寻访中受伤失去一条腿,带着假肢仍然上山下乡寻访不止,问他为啥这样让家人担心,他说,那些隐藏在民间的藏书楼都很破败了,我不能停止寻找,不然就白丢了一条腿。

这年11月13日,跟着作家肖复兴探访前门打磨厂、草场街,巧遇他的中学老同学、老知青、烤鸭店老板,两个人的兴奋喜悦,溢于言表。

这年11月15日,敦煌行。敦煌看一次是看不太懂的,但是我们认识了一些敦煌人,可以让我们感知敦煌的魅力。牛玉生老师的工作室里,我们看见一批考不上学的农村小姑娘在临摹敦煌壁画。考不上学不说明什么,牛玉生当年就是玉门油田的泥瓦工,后来在敦煌洞窟里临摹壁画几十年,爱上了敦煌壁画,成为敦煌研究院的专业画家。他说自己很幸运,那些年天天在洞窟里和古人交流,现在,再大的画家也不能随便进洞窟临摹了。

“青睐”的寻访方式,让我喜欢。不同于一般的旅游,走马观花,不同于记者采访,事先有主题,甚至,它之前的策划也是粗疏的,它以一种当地人引领讲述、实地探访、局部观察的方式,进入一个切口,看到、体验到一种陌生的原汁原味的生活,认识一些当地人,见识一些历史的碎屑,你可以观看,拍照、记录,你也可以追问、探究,没有固定的答案,没有现成的知识体系,它是局部的,是散乱的,也是开放的,某时某刻,你就好像被附了体,成为那个时代的张三李四,那些体验都是有血有肉的,历史从我们的身体中呼啸而过。小时候被预装的那些关于历史认知的系统,格式化了,被升级重装,并重新启动。感谢“青睐”。

文/杨晓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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