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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读|经过了这次事件,拴妮子好像忽然长大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3-03-10 21:00

经过了这次事件,拴妮子好像忽然长大了。她并没有因为爸没带她走而怕了他,她连自己的妈都不怕了。妈从那天起再也不打她了,有时候还反过来巴结她。日子漫长得无边无涯,每过一段时间妈都会提醒她:“妮子,你不去你爸那里住几天?”

拴妮子不在面上表露,但她是乐意的,她乐意去一趟,给妈一些希望和盼头,她乐意与妈这样互相依附着维系下去。况且那个小妈对她不错,虽然爸仍旧不和她说话。

妈说:“咱家也不稀罕东西。但你去了总要多要些东西回来,看见喜欢的就拿,这不是东西的事儿。”

拴妮子问:“不是东西的事儿,那是啥事儿?”

“啥事儿?那是你爸的家,你是你爸的闺女。他家孩子跟你一样,不比你高半头。他们打你,你跟他们打;他们骂你,你跟他们骂。”

拴妮子觉得真是好笑,妈并不知道那个家里没有更多的东西可拿,朱珠和孩子们不会骂她更不会打她。但她点着头一一应下了。至于她怎么做,反正妈也看不见。穗子拿手指点着她的鼻子,像小时候那样说:“妮子可真是妈的小棉袄,长大了知道向着妈了。”

此刻在穗子心中,这不是送闺女去前夫家,这是送为她出征的将军,这是她唯一的安慰和念想。

拴妮子并不恨朱珠。爸不搭理她。朱珠对她很和气,和气到客气,说话温柔柔的,让拴妮子觉得,朱珠这样说话才是城里人的样子。拴妮子很是感激她,只有她让拴妮子在这个家里不至于像团空气一样被对待。或许她能让爸、让这个家庭接受她、承认她。但她管朱珠叫“妈”时,被朱珠拒绝了,她喊她她也不应。拴妮子坚持着,她是爸的女人,拴妮子不喊她“妈”喊什么呢?

朱珠生孩子稠,生完两个弟弟,没两年又生了一个妹妹。小妈过去常安慰拴妮子,你爸就那样,男人对孩子得严管,他不习惯和小孩亲近,你别介意。可是小妈生了个妹妹,爸的脸上有了笑色,几乎是转眼间小妹妹就会走路会说话了。他偏心这个闺女,下了班就让闺女长在他身上。再大一点,他教她识字背诗。妹妹聪明,比两个哥哥学得都快,她给爸爸脆生生地诵读。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他教她拿棍儿在地上画字。爸爸一步不落跟着她,写一个,脸上笑得开了花一样。碰上拴妮子来的时候,爸的笑突然就僵住了。拴妮子在,他下班会很迟。常常等他回来拴妮子都睡着了。有时候,爸干脆就出去开会去了,好几天不回家。小妈一如往常地,给拴妮子做新衣服,做好吃的。

朱珠上班很忙,吃饭时还有人到家里说事儿。她是妇联主席,权力可不小呢。拴妮子听两个弟弟讲砸烂公检法,告状的没地方去。两口子闹离婚、告强奸的都来找朱珠同志。朱珠的威严比老祖都大,大多了,妇联主席就是管一个县的妇女。偶然回去说起,穗子就教她:“官越大越要脸,你吆喝她去,是她不收留丈夫前面的孩子,是她不让你读书识字,她可人面兽心着呢!”

拴妮子觉得妈有些不讲道理了,她心里还是向着小妈的。再见到朱珠心里反多了些歉疚,好像那些坏话不是妈说与她的,而是出自她的嘴。她唯一怪罪朱珠的是,为什么她不像妈讲的戏文里的后妈那么尖酸刻薄,也不像妈说的都一个样的狐媚女人爱搔首弄姿?就连她生的孩子个个干净漂亮,拴妮子没法冲着她吆喝。

朱珠忙得像个陀螺一样,工作已经很累了,下了班还得照顾一群孩子,还有个菩萨一样纤尘不染等饭吃的婆婆。要是拴妮子想帮她洗洗衣服什么的,她会坚决制止,她笑着对她讲:“你是客人呢,哪有让客人洗衣服的道理。”她下班晚了,拴妮子想去厨房帮她把汤烧上,捅炉子时把火给捅灭了。小妈没责备她,但她下回就把厨房门锁了。“你是生人,啥都摸不着门道,你弟他们口刁着呢,改一点味就不吃。”

拴妮子在爸家里一直是个客人,界限分明。

拴妮子在爸的家里是寂寞的,除了小妈跟她说话,谁都躲着她。朱珠严苛管制两个儿子,不许招惹拴妮子,谁招惹就挨打。两个弟弟不喊她“姐”,他们很可能压根不知道拴妮子是他们的姐。倒是那个小妹妹厉害,她听见拴妮子喊朱珠妈,会凶她:“她是我妈,不是你妈。你不能喊我妈‘妈’,我再听见了拿铲子打你!”

她手里真的拿着铲煤的小铲子,有一次打到拴妮子的脚上,不疼,但是把新鞋子搞脏了。朱珠看见了,说:“赶紧脱下来,我给你刷刷。你妈辛苦做的,回去看见会责怪你的。”

他的孩子们犯了错,朱珠也会惩罚他们,呵斥、站墙根、一个监督另一个去操场跑圈,偶尔也会拿巴掌打他们的屁股。这就叫挨打?拴妮子差点笑出来,估计隔着棉裤比挠痒痒还轻,与她挨的打比起来,那简直是闹着玩儿。拴妮子有回故意把桌上的玻璃花瓶打碎了,她说:“妈,我太笨了,桌子都不会擦。我打坏了花瓶,你也罚我吧。”

朱珠很心疼,那玻璃花瓶是结婚时首长家的薛大姐送的,她很爱惜。夏天她会趁下乡采一些地里的野花,冬天折一枝冬青树枝插在瓶里,拿水养着。简朴的日子,屋里有了一点亮色。那是她密不透风的岁月里,唯有的一点浪漫。拴妮子等待着,至少她会冲她发一通脾气吧?朱珠却和气地笑着安慰她:“你不熟悉,可别再动屋里的东西了。不碍事的,碎盘子碎碗是常事,碎碎平安。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故意的。”

……

拴妮子平生第一次失眠,她哭了,为自己的身份悲哀,尽管她像个小喇叭一样,对所有人播报她是周启明的闺女。可是在爸的家里,她永远都是个外人。她来爸家没人阻拦,但那又怎么样?可她永远是个客人,客人就得守规矩,只能安生地待着等饭吃。

夜里没睡好,第二天拴妮子前所未有地狂躁起来。上班的上学的都走了,奶奶闭着眼睛在床上打坐。奶奶老了,她的银发很干净,她的白布衫也很干净,她的手指又白又嫩,指甲闪闪发亮。这个打她有记忆就伴着她在一个院子长大的亲奶奶,是如此的陌生,她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打量过她。小妈不让她干活,她是可以帮帮这个奶奶的。她不经意间如此的老起来,头发全白掉了,脸上的皱纹像奶油一样细密。她可以给她洗洗衣服洗洗脚,好生伺候她,奶奶会拒绝她吗?想想就作罢了,是奶奶打小就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奶奶,现在为着她的偏心更不喜欢她了。

拴妮子视若无人地把奶奶和妹妹的房间翻了个遍,把她们喜爱的干花袋扔了一地。奶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她等拴妮子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下来,尽力把屋子恢复成原样。她不想另一个孙女发脾气。妹妹对姐姐发脾气,奶奶也是心惊胆战的。拴妮子糟践了奶奶的那间屋,再去到爸和小妈的房间里,她打开了柜子,都是些被褥和换季的衣服,没啥看的。

她能听见转角处学校里传出的读书声,有时不必一定走出家,家里就剩她和奶奶的时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她能从铃声分辨出上到第几节课,放学铃声过后多长时间弟弟妹妹会回到家,什么时间发了成绩单哪个孩子会挨骂。她没有上过学,但她对学校的生活了如指掌,这会子该是做广播体操的时间。

怎么能忘得了,十三岁那一年,她第一次来爸的家。小妈在厨房忙活,庆凡大大和爸在喝酒,她一个人出了门,听到不远处传来巨大的叽叽喳喳的轰鸣声,像家的河滩地里群鸟一样嘈杂。她寻着声音寻到小学校。那些欢快的孩子们在排队,他们是要做广播操。她沿着学校的栅栏走,手摸在口袋里,说不出的欢喜。

看门的大爷发现了拴妮子,他朝她走过来了,拴妮子没有跑开。那大爷说:“小姑娘,你是哪一班的?为什么跑到学校外边来了?”

哪一班的?她的心跳得砰砰响,她要是上了学,就可以告诉他哪一班的了。她可以像里面的孩子们一样,伸伸手,弯弯腰。她会上树,会游泳,会翻跟头,她一定比他们做操做得都好。

她怯怯地对那大爷说:“我哪一班的都不是,我可以报名上学吗?”

那大爷笑呵呵地回她:“这我说了可不算,得找校长,让你的家长来找校长。”

拴妮子想,找家长不怕,不是还有庆凡大大吗?

她于是说:“我有家长,我要报名上学!”

“报名?听口音你可不是这儿的,你有这儿的户口吗?”

“没有。”拴妮子摸着自己的口袋说。

“你回家问问家长去,没有户口不行的啊。”

拴妮子本来以为像村里一样,报上名就可以上学了,哪料到还要有户口这一回事,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我有钱,有钱行吗?”

大爷按住她的手说 :“小姑娘,我们学校不要钱,只要户口。”

那是栓妮子第一次听到户口两个字,后来就是爸回去接奶奶,爸告诉村里人,住在城里必须要有户口。

她不明白,弟弟妹妹都可以有户口,奶奶也可以有户口,爸为什么就不肯给她一个户口?

她想看看户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她打开那只没有锁的大板箱,一股子樟木味扑面而来。妈也有一只一样的,妈的那只是上了锁的,箱子里面一直有钱,还有金镯子和金耳圈,老太留下的。箱子锁了,是不想给人知道,莲二奶都没看过,怕给人看见偷了去。小妈的箱子里有她的几件开会衣服,她扒了扒,衣服下面有个本子。拴妮子把本子拿了出来,“户口” 两个字她还是认识的。她懒,庆凡大大教过她一些字,她三心二意地边学边丢。

她是赌气,妈不让她上学,爸不帮她说话,她宁可自己是个瞪眼瞎子。

户口?爸那回死活不肯带她不就是说她没户口吗?妈教她,让她闹,你爸在城里当着大官,你闹狠了他是能给你办户口的。她数了数,本子上有七个人的名字,肯定有爸和小妈,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还有奶奶。妹妹那么小都有户口,她享了爸的福。拴妮子找了找,要是有笔,她现在就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她会写周拴妮。要是写上了,那她是不是就算有户口了?周拴妮,她和他们一样是姓周的。她朝箱子里吐了口唾沫,并随手抓了件衣服擦了擦鼻涕。她有鼻炎,说话声音囔囔的。她有点紧张,越紧张鼻涕越朝外涌,她使劲用那件衣服擤了一下鼻涕,声音比吹喇叭还响。

妈说得没错,奶奶能写在户口上,她也该是能的。是爸,是他周启明不肯给她写上。

拴妮子不知道大妹妹周语同什么时候进屋来了,她慌乱了一下,态度强硬起来。妹妹太鬼了,她分明还不到放学的时间啊!

“你在干什么,偷东西吗?”妹妹尖叫起来。

“我看看,我什么东西都没拿。”

“你是个脏东西,看你把我妈的东西弄得脏的。”

妹妹要去夺本子,拴妮子比她高一半还多,她举着手说:“你再抢我就把本子撕了。”说着真的要撕,妹妹扑上来打她、踢她、咬她。拴妮子没有还手,要打她能一下子打死她。

拴妮子哭了,她舍不得撕那本子。尽管那上面没有她的名字,可这本子是她爸的家。她要是撕了,没有了户口,爸的家就没了,她还怎么来这儿?还怎么告诉别人,她周拴妮是周启明的闺女?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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