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天生小说家索南才让,记录寻找信仰的最后一代游牧人 ​
译林 2023-03-06 19:00

她叫李琳。她来之前,这一圈草原上的中年人,不论男女没有一个戴眼镜的。刚来时她白得可爱,说话很特别,一言一行都有城里人的那种腔腔调调。但过了三周,她就变了,晒成了和我们本地人一样的肤色,行为举止也变得莽撞。更重要的是,她还成了我继母。这件事叫我收回了对她的好感,我觉得她心怀不轨,来干一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她和父亲结婚那天,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我穿着一件老式的棕色卡其外套,两个袖口乌黑发亮,肘部磨损严重,还穿着一条很久都没洗的牛仔裤,一副寒酸相。我在衣柜里翻找了两遍,挑出来两套看得过去的衣服,其中一套是浅灰色定制西服,样式新颖,是我最贵的衣服,但我没穿。我觉得我的心情不配穿这套衣服。我的头发也因为几天没有打理而乱蓬蓬的。比起潦草的外表,我的内心燃烧着一团火苗,需要一个海洋的水才能浇灭。我知道她扮演的并不是一个母亲的角色这么简单,她还占据了更多的东西。但她刚来时说什么?我来挖掘你们这个部落的历史,顺便找一个人。

“什么人?”当时父亲离她很近,他们的脸几乎要挨在一起了,“我们部落怎么了?”

“有人委托我写一本关于你们部落的简史,或者说应该是部落志吧。”她没有后退,顽固地盯着侵略意图过于明显的父亲。她的胸部高耸,但相较于越靠越近的父亲,她的胸更具有侵略性。她其实很漂亮!

父亲最终没有碰到她的胸。那天父亲宿醉未醒,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他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他是部落里的人,他姓李。”

父亲若有所思。“原来你是老县长的女儿”

“我这次代表我自己来,或者代表我母亲。”

“既然这样,你需要我的帮助,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了。”

“这也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而且也是他让我来找你的,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

“你住哪里?”

“我没地方住。”

“既然这样,你就住我家吧!”父亲没有让她失望。

我不知道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是不是已有预感:这个女人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他或许从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经起了这个心思。他在异性面前永远充满自信和傲气。我记得以前我们还在用牦牛作为转场的交通工具的时候,有一年从夏季营地出山,转往一望无际的秋季草场的途中,他和少年时期的玩伴邂逅于著名的大盐滩。十八年没有相见令他们唏嘘不已,伤感与无奈交织在相逢的喜悦中。时间易逝,岁月无情,他们一转眼都年过半百,牧人特有的苍老他们谁也没有落下。那是一个下着绵绵淫雨的下午,九月的雨季如约而至,从祁连山吹来的风抵达这片草原后摇身一变,阴寒入骨,我们都从马鞍上取下氆氇穿上。至少在氆氇被雨水浸透、变得如钢铁般沉重之前还能够抵御寒冷。他们一边走一边诉说各自的生活,打听那些同样少有音讯的伙伴们的讯息。说到高兴处,他们举起酒瓶,碰饮欢庆。就是那次,父亲重提陈年旧事,说只要他看上的女人,无不一一得手。而他的朋友也带着既羡慕又愤懑地语气承认,在这方面,身材高大长相不俗又有口才的父亲,占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他的成功不仅让他们的少年心蒙受羞辱也使得父亲无形中树立众敌,毕竟,哪个少年不争风吃醋?父亲为了女人没少吃苦头。

虽然当年的光耀没有办法在今天给他提供能量,他老化的容貌也无法再展现出中年男人的魅力,但他一颗争强好胜之心依然蠢蠢欲动。正好,他古井不波的生活因为她的到来而结束了。他们相识三天,就已经像一对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一样相处得自在而幸福。父亲已经不把母亲的去世当一回事情,这样挺好。至少没有人冷不丁地在我耳边说起母亲。我也不用总是觉得阴阳两隔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分界线,我可以按照人正常的活法活下去。

他们在结识的第十五天就结了婚。婚礼小巧但隆重,仪式举行得一丝不苟。婚礼颂词人秉持和父亲友谊万岁的感动,吉祥的诗句喷涌而出。在那种幸福的气氛中,李琳和父亲彼此含情脉脉,仿佛相爱了一万年。令人惊讶的是,她这么大个人了居然是第一次结婚,感动得又哭又笑,一点也没控制住情绪,真够可以的。

她冷静下来后,已经对家里所有物品的位置了然于胸。她做的饭非常好吃,我觉得是我们这里的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了。她第一次以我继母的身份做饭给我们父子吃的那一晚,餐桌上放着一本书:《哲学的存在形式》。

“这是我写的书。”她说:“我是一个哲学教授,当然,现在辞职了,但我觉得依然还是一个教授,因为以后有机会我还是想去教书。”

我很吃惊地看着她,然后看向父亲。从他的表情里,我判断出他也不知情。

“哲学教授?”他皱着额头,“哪里的教授?你从来没说过。”

“银川大学。以前我不说有不说的理由,但现在我们成为了一家人,我就有说出来的必要了。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你要是想知道,我以后慢慢说给你听。”她是对父亲说的。对于我,在她眼中似乎可有可无,我不足以让她顾忌。这种感觉她传递得很明白,我也接收得十分清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愤怒。我很好奇她哲学教授的身份,她看起来不像。我是说对于哲学教授这个职业来说,她好像太漂亮了。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太漂亮,就不适合做哲学教授了。她写的那本书,我倒是很想读一读,但那晚给我们看了一眼之后她便收回了。父亲是没有能力去读那样一本著作的,她也没有问我是否愿意读一读。她不说,我当然不会主动去索求,不过事情总有转机。

一天下午,我从县城回来,因为一宿没睡特别困顿,正要睡觉,她走进来了。

“你的房间很干净,我好几次想帮你收拾收拾,但没有下手的地方。”她说。

“房间一脏我就难受得睡不着。”

“真是一个好习惯,你母亲应该是一个爱干净的人。”

“正是她培养了我。”

“这本书。”她抬起手说,“如果你有兴趣,就翻翻看。”

我接过书,“你写了几年?”

“三年,断断续续,也算是我博士学位论文的延续。”

“博士?你到底是教授还是博士?”

“我是读完书就留在学校当讲师的,然后才是教授。”

“这些我可不懂。我们父子都不懂。”其实我特别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嫁给父亲,他们在匹配度上存在很大的差距。而且她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还是像探险者一样义无反顾。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实在想不通。

“为什么你房间的垃圾桶里从来没有垃圾?”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我没有垃圾。”

“你的生活没有垃圾?这点可与你父亲相反得厉害。”她笑笑,然后说:“但这不可能的,每个人都会有垃圾,因为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很大一部分就是垃圾。”

“可能我把那很大一部分清除出我的生活了吧。”我大言不惭地说。

“那你岂不成了无欲无求的圣人?”

我无言以对。

“我觉得你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装在了心里,而不是倒在外面,这可不好,你应该学你父亲。他在这方面做得特别好,给自己留一个干净的身体才是明智的。”

“那你呢?”

“我也做不到你父亲那样好,但我做得比你好。”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垃圾需要从身体里面清除出去。而且,你说得很哲学,我有些听不懂。”

她离开房间后,我翻看她的书,反复研究她说这些话的意图。我本来要睡觉的,却捧着这本书读了一个昼夜。读完后我感觉好像走了特别遥远的路,累得昏睡过去,醒来后,发现读过的内容一点也没有记住,可又觉得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形成了一股力量。

我将书还给她,她没问一句关于书的问题。我对她的感观并没有好转,除开父亲这个靠不住的因素,我有理由去防备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确是一个勤于劳动的人,不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把父亲收拾得很风光,并且她也不耽搁自己的调查,她和父亲一星期有两三天外出,去采访,收集资料,做笔记。她来时背着的那个棕色牛皮背包,现在到了父亲背上。我听说因为她有知识,说话既有礼貌又不失风趣,所以在部落里很受欢迎。她淘到很多珍贵的故事,有不少就连父亲也一无所知,托她的福,他才有幸听到。他有次跟我说起,部落的历史像一口戈壁的深井,越往下,出现的东西越是宝贵。她整理出来的材料已经在他们卧室的小圆桌上垒起厚厚一叠。很多个清晨,午后,或者是晚饭后的几个小时,她会在小茶几上写作,用一支红色的钢笔写在A4打印纸上。她买了一盏能够充电的台灯,也是红色的,再加上卧室的沙发套和床套也都是红色的,当台灯亮起来的时候,他们的卧室处于一种永远在结婚的氛围中。

来源:译林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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