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这一天他去银行，从7年前开始，每月的这一天去银行成了风雨无阻的事，他去还房贷。

每还一次，他会松一口气，那口气好像还没有完全从胸腔吁出来，被一声听不见的叹气压了回去。30年的还款周期，每次想到这，他的眼前浮现一个老头的样子，头发花白，佝偻着背，如同现在的父亲，其实，是他自己的缩影。

有时，他也茫然，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可这曾经是他的远大理想呀。不过，他不会在茫然里陷太久，他得清醒地工作，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本是承上启下的自己，不过，现在中间最显著的是套房子，像三驾马车一样套着他。

虽说在城里有了房子，但父母至今未来过，父母说城里太干净住不惯，又说庄稼离不得人啦。那么，冬天农闲时呢，父母还是有理由，鸡啦猫啦羊啦每天都得喂。

他知道这些都是父母不让他难堪的借口，父母怕给他增加负担，甚至拦着他回家过年，说过年人那么多孩子又那么小，挤来挤去图啥啊，现如今日子好了，天天像过年……他知道父母只是想为他省下车票钱。

这一天他从银行回来，门卫说有一封信，他接过来信，像是被电了一样，他看见的名字是手写，同时，他看见寄信人的地址……门卫笑眯眯地说，你发财了。说着，抽出一张汇款单递给他，他看见父亲的名字，和父亲名字之上的一排数字，那是一大笔钱。

这一笔近五万块钱把他吓着了，他买房时曾含蓄地提起钱的事情，当时父亲说，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的。他当然知道没有啃老的机会，可是还是想得到确认，那阵子为首付款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可这笔钱从哪里来的？

他打开了信，自从老家有电话后，他第一次收到父亲的来信。父亲在信上说，这点儿钱差不多就是他和母亲一辈子的积蓄了，当初没给，不是舍不得，而是想让他知道白手起家的不易。现在给他，就是想减轻他的负担，别忘了20年前的理想！

20年前的什么理想，他有点记不起了。不过，父亲提醒了他。

那是两张方格纸，他一眼认出来那是他高一时写的作文，语文老师刚从大学毕业，正是血气方刚时候，他隐约记得穿着白衬衣的老师慷慨激昂地说，这一堂作文课的题目是《给20年后的世界写一封信》，告诉世界，你，你们是独特的！

这两张纸是从作文本上剪下来的，然后藏在什么地方，20年过去了，一点儿也没有发黄。

作文是这样写的：

20年后的我，我要告诉世界，我将远离以下事情：面朝黄土背朝天；砍柴挑水；赶着母猪去配种，背着小猪沿街叫卖；为省二分钱跑上十里路；为牛羊吃了一棵苞谷吵一场架；抱个老碗蹲在墙脚吃饭；孩子不长个子给红椿树喂饭，念叨什么你长高我长长；喝完中药把药渣倒在地上用脚踩，说什么这样也可以治病……

20年后的我，我要告诉世界，我将行走在城市之间，脚上不再有泥巴，当然，也不再赤着脚。自然，我有一份工作，坐在办公室里，有明亮的玻璃窗，映着蓝天白云。

20年后的我，我要告诉世界，我结婚啦，有孩子啦。乡下已经远去，甚至看不见它的背影，我要告诉孩子我没有玩具的童年，告诉孩子我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的，也许，那一路我会哭泣，我会绝望，但到那时，都成了光辉历程。

20年后的我，我会写一本书，我要告诉世界很多……

父亲在作文的第一自然段后面写：你真的做到了。这些事我和你妈还在继续，日子得过啊。你妈给红椿树喂饭，让你个子长高点，你喝完的药渣你妈用脚踩，这不是迷信，就是心里盼着，踩药渣是想着哪怕自己病，也不能让你病着。

父亲在第二自然段后面写：城市有城市的好，乡下有乡下的好，喜欢生活，好好生活，就好。

父亲在第三自然段后面写：一个乡下娃能够进城很不容易，给小娃讲故事时也要讲一下我和你妈，就跟电视上说的，我们是你的坚强后盾。

第四自然段后面写：你说话得算话呀，那时老师就夸你作文好，你得写。父母看见儿女好，还想着更好，都是些得寸进尺的家伙……

原来，父母都是些得寸进尺的家伙，而孩子很多时候如同着了魔，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父母给撑着。

原来，很多人在奔赴理想的路上，不知不觉丢下了父母，但父母却是那么开心，那么顺从……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