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美国国家图书奖将分量最重的小说奖颁给了韩裔美国作者苏珊·崔的长篇小说《信任练习》（Trust Exercise），评委会在颁奖词中说：“《信任练习》将后现代写作技巧的智性完美融入一个恰逢其时、引人入胜的故事，带给人莫大的震撼。”颁奖词的用语既针对作品的形式，又指涉内容。《信任练习》以高超的叙事技巧讲述了一个艺术院校中的隐秘性侵故事，苏珊·崔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与“MeToo运动”遥相呼应，同时展现了青少年在成长中的复杂自我，记忆与叙事如何扭曲对“真实”的探究。小说出版后在美国巨大关注，被媒体誉为“天才之作”，《时代》《名利场》《出版人周刊》《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等多家权威媒体将其评选为年度好书。2023年初，这部作品的中译本由世纪文景首次引进出版。

校园中的阶级隔阂

苏珊•崔（Susan Choi）1969年生于美国印第安纳州，父亲是韩裔，母亲是犹太人，她先在耶鲁大学取得文学学士学位，又在康奈尔大学取得艺术硕士学位，目前已出版了五部小说。1998年，她发表处女作《外国学生》（The Foreign Student），获亚美文学奖小说奖；第二部作品《美国女人》（American Woman）入围2004年普利策奖决选名单；2004年获得古根海姆奖金；2009年，小说《嫌疑人》（A Person of Interest）入围国际笔会/福克纳奖决选名单；2010年，崔成为首届国际笔会/W·G.赛巴尔德奖获得者；第四部作品《我的教育》（My Education）获2014年莱姆德文学奖，在美国文坛已成为独树一帜的明星作家。2019年，苏珊·崔凭借《信任练习》摘得美国国家图书奖桂冠，而评论界也普遍认为《信任练习》是其目前为止最好的作品。目前，她在耶鲁大学教授创意写作，

《信任练习》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述了美国1980年代的南方小城里一所戏剧高中里的故事。在戏剧艺术专业新生的选修课中，有一门“信任练习”，课程老师金斯利先生要求学生“摧毁并重建自我”，完全向对方敞开自己，以达成表演者之间的无限信任。金斯利老师是一名同性恋，曾参加百老汇的演出，他身穿名牌服饰，看学生的眼神“像冰水一样泼在他们身上，似乎混杂着轻蔑与挑衅”，毫无疑问，他是学生们的绝对权威。

年轻的戏剧学生萨拉和大卫相爱了。萨拉出身于贫寒的单亲家庭，大卫则居住在富人区，他们在黑暗中按照金斯利先生的指令，以抚摸触动了对彼此的爱意，但青春期的爱混合着嫉妒、欲望、脆弱的自我和成长的痛苦。萨拉迷茫中求助于金斯利先生，导致她与大卫之间的误解和隔膜不断加深。

一个英国剧团到学校访问，包括演员利亚姆和教师马丁。大卫与另一个具有明星光环的富家女孩相恋，萨拉陷入嫉妒的情绪和被同学们孤立的境地，在金斯利先生家的一次晚会上，她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和利亚姆发生了性关系。在第一部分结尾，萨拉心碎地回到同学卡伦家中，如同梦游。

行文至此，小说讲述了一个颇有现实感的故事，苏姗·崔以老道的笔法，将一个充满痛楚感的青春故事讲述得丝丝入扣、层次分明，青少年身体的成熟并不意味着人格的稳定，崔展示了他们如何在急剧变化、敏感而脆弱的人格状态下对待成长过程中的种种压力，正如《金融时报》所说：“崔的笔触浸润了泪水和汗水，带着怆痛和欲望的伤痕，每一页都混合着糖、盐和荷尔蒙交织的气息。”但这似乎还不足以构成一部“伟大的杰作”。

变奏：另一个讲述者隐藏的故事

第二部分的叙述视角转移到了萨拉的好友卡伦，故事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原来，萨拉此时已成为作家，第一部分的故事是她写下的小说。在卡伦的透视中，萨拉对真实发生的事进行了拼接、隐藏和剪切，但萨拉也没有完全编造，值得玩味的正是故事中的亦真亦假之处。卡伦并没有完全推翻萨拉的叙述，而是接续讲述了第一部分的故事。

当年，萨拉在与利亚姆“相恋”时，卡伦也与马丁成为情侣，在两个英国人离开学校后，两个少女决定去英国寻找那两个男人，促使这次远行的一个重要原因——苏珊·崔在后文徐徐透露——是因为凯伦怀孕了。马丁显然是刻意避免见到卡伦，万念俱灰的卡伦回到美国后诞下一名婴儿并将其遗弃给了教会医院。

15年后，大卫回到家乡开办了艺术公司，和金斯利先生都成为“艺术精英兄弟会”的成员，卡伦则成为大卫的下属。马丁已是荣誉加身的戏剧教授，但不久前遭到一名女学生的性侵指控而被解雇。大卫相信马丁染指过他的学生，但认为“我们从来都不是孩子”，即受害者从来不是完全纯洁无辜的，于是邀请马丁来他的剧院演出。

随着剧情上演，卡伦的记忆愈发清晰，戏剧和现实故事的界限渐渐模糊，面对往日的侵犯着，卡伦，这个曾经脆弱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变成决绝的女人。

在这一部分，苏珊·崔触及到了更具人性深度，也更具公共属性的领域，她以细腻深邃的语言，探讨了少年成长中的自我压力、对年长者的迷恋如何导致他们的情绪和认知被操控、性同意与胁迫的复杂关系、少年时代的经验对一个人的长久影响等等话题，尤其关注到学院背景下女性的弱势地位。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卫报》认为：“苏珊·崔接过“MeToo运动”的话题，并从更普遍的角度探讨了一个人如何影响他人的生命。小说有炉火纯青的巧思、力量感和敏锐的触觉，崔展示了在瞬息万变的现实中，我们多么需要女性小说家发出她们自己的声音。”

令人目眩的真实

但小说并未到此结束。第三部分的篇幅短小，却从根本上动摇了故事的根基。

一名叫克莱尔的年轻女子试图寻找自己的生母，根据她所掌握的资料，她只知道生母在1980年代曾就读于当地一所著名的艺术学校，她找到学校戏剧部门的创立者罗伯特，希望获取帮助，罗伯特起初拒绝回答，继而邀请她到家中详谈并试图实施性侵，而这位罗伯特似乎就是萨拉小说中金斯利先生的化身……

《信任练习》开篇看似一部令人着迷的青春小说，然后在精心设计的情节中慢慢滑向对小说自身的拷问。它既是建构的也是解构的，它讲述了整个故事，又一步步将其拆解，告诉读者叙事和记忆是如何撒谎的，真实与虚构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并在这种巨大的反差中呈现令人惊骇的真实。《波士顿邮报》评论道：“《信任练习》闪耀着罕见的文学才华，只有当你读完最后一页，目眩神迷地回味整个故事时，你才会发现，它在不动声色之间隐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成就。”

苏珊·崔以杰出的叙事艺术展现了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面临的权力不公，揭示了话语的模糊地带，这也是诸多性侵案件“难以指认”的原因。但这并不意味着沉默和失语，她呈现出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所遭遇的情感和身体的双重打击，同时将反思指向叙事本身，拷问记忆与谎言、虚构与真实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它们如何模糊、交融、变形，最终改写了我们对真实的认知。

文/文景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