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从服务器断开。”

1月24日零时，数万人在电脑前见证了《魔兽世界》在中国大陆关闭运营服务器的最后一刻。1月23日，动视暴雪（以下简称“暴雪”）对网易的授权协议正式到期，旗下的《魔兽世界》《炉石传说》《守望先锋》等7款游戏将暂时告别中国玩家。

“奇迹没有发生。”有暴雪玩家这样说。在两个月前，暴雪刚刚发表声明将结束与网易的合作时，相当一批玩家还乐观地认为，无论如何，曾经的国内网游霸主一定会找到合适的合作伙伴，将暴雪老玩家们心中珍贵的虚拟世界延续下去。

而现在，事实或许证明，恰如《魔兽世界》最知名的游戏版本之一“巫妖王之怒”剧情尾声的台词，“王权没有永恒”。20年间，中国玩家与暴雪游戏间的爱恨情仇，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电子游戏的乌托邦幻梦的诞生、建构与消散。

“我的世界”

游戏暂停运营，甚至永久关服，在手游市场并不是一件多稀奇的事。一款新发布的手游，如果开服一周，玩家留存率能超过一半，算得上是很漂亮的运营数据。选择太多，谁也不是谁的唯一

但对于很多暴雪玩家而言，他们与游戏相遇的时间节点能追溯到20年前。那时的中国接入互联网不到10年。

李海霖从事独立游戏制作。作为曾经的游戏玩家，如今的行业从业者，他越发能感受到当年横空出世的《魔兽世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在《魔兽世界》里，一个角色的武器上刻画着一些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文字，有人考据后你才知道，这是一本古书里使用过的一种文字，对应着一段剧情故事。他们就会做到这么细化的程度。”

如今的游戏玩家或许对这种彩蛋见怪不怪。但对于刚刚进入网络游戏时代的中国玩家而言，这是一个新世界。

过了将近20年，刘煜暄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登上艾泽拉斯大陆时的情景。那是千禧年初，《指环王》风靡全球，刘煜暄也是它的忠实读者。他被眼前的画面狠狠惊艳了一把。“就像是进入了指环王的世界……精灵、矮人、兽人这些都有。”刘煜暄说，“太酷了，想想看，人在现实中会有这样的体验吗？”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当时的好友徒步穿过艾泽拉斯大陆，一路上遇到许多别的玩家，此时此刻，大家都处在这一片虚拟的大陆之上，相遇、交谈，共同探索与挑战未知的前路。人竟然可以在虚拟的世界里做到此等自由，这让人惊叹。

某种程度上，暴雪长线运营的特质也赋予了游戏更深的意义。“暴雪能带给你人生。”刘煜暄说。在很多个时刻，暴雪游戏确实带给刘煜暄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他参加了北大的魔兽争霸电竞战队，在大三成为队长，结识了一帮电竞队的老友，成为20年的老伙计。他见过自己当年的电竞偶像，玩暗夜精灵职业的“moon”，还在对抗赛里亲手和他打了一局；他也去过暴雪嘉年华，现场看着中国队伍一路从不被看好到打到亚军。在游戏里，他同样认识了一群朋友——他更习惯称他们为“战友”。“这是出生入死的情谊。”刘煜暄评价。

在另一个世界里再来一种或更多种活法——许多人无法拒绝这样的诱惑。以《魔兽世界》为代表的mmorpg（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最深的特质之一便是其对现实生活的投射。它完美地融合了模拟、眩晕、竞争、概率等所有游戏类型，继而生成了一种复合式的社会形态。也正是在此处，游戏发挥它的“造梦”功能——在游戏世界里只要玩家投入时间，就有等量的机会改变自身的命运。

B站主播肯尼亚（游戏账号名）在《魔兽世界》最珍贵的回忆之一，就是第一次主动去练习游戏手法的时刻。相比当时游戏公会里的队友，他年龄要小很多，往常一直是队伍里拖后腿的那个人。但练习之后，他也打出了不错的成绩。“被人夸奖的那种成就感是前所未有的，像以前的一个差生，突然一跃而起就变成一个优等生了……就是老师夸你，全班人都会看到你，你就是万众聚焦的一个人。”

在关服前，肯尼亚来到了《魔兽世界》6.2版本最后一个团队副本“地狱火堡垒”的门口，让虚拟世界里的自己在这里下线。曾经以这个团本为起始，在《魔兽世界》里遇到了许多朋友。现在，他要回到“自己诞生的地方”好好做一个告别。

他在微信上联系了曾经在《魔兽世界》里认识的旧友。最开始，对方拒绝了他“再来一把魔兽”的邀请说，“肯，我已经不年轻了，玩不动了。”但在听到肯尼亚说“我只是想在关服前让你和我拍最后一张照后”，他又再次回到了《魔兽世界》，在最后时刻，他们一起度过了。

此后，借助暴雪最后开发的保存账号数据功能，肯尼亚十年多的游戏数据会被浓缩到一个小小的文件里，等待那个不知道何时到来的唤醒时刻。

头号玩家

在两个月前得到国服可能关停的消息后，暴雪旗下卡牌游戏《炉石传说》的开服玩家斯宇西就已经敏锐意识到，游戏相关的讨论社区氛围会被彻底改变。

“未来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她说，“这对本来就比较脆弱的玩家生态来说是雪上加霜。现在游戏选择这么多，替代品并不难找。”带她入坑的哥哥，已经另寻新游戏，即使账号里大约充了过万元的人民币。

她有睡前看《炉石传说》游戏主播直播的习惯，这两个月来，她所熟悉的主播，虽然也依然会继续直播，但也有一批头部主播选择尝试其他类型的游戏，甚至有主播逐步开始往短视频制作方向转型。“大家都在各谋出路。”她说。

这完全是可以预料到的结果。斯宇西打了个比方，“就像错过了毕业聚会，即使所有人都会说，来年一定回来参加，但是真到了要重逢的时候，可能很多人已经不会再想来了。”

但这不妨碍她感到遗憾，游戏产业发展至今，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早已不再限于玩家和游戏之间。对于斯宇西而言，在一些陪伴了很久的主播、职业选手身上，她曾等同地收获到一款游戏带来的快乐和联结。而如今，它们都要消失了。

相比已经培养出用户黏性的头部游戏区主播，一批主播暴雪游戏的中小型主播，更是直观地感受到前路艰难。

肯尼亚正是因为对暴雪游戏的喜爱，才开始了自己的直播生涯。从2019年以来，他基本依靠直播收入生活，播六七个小时都是家常便饭。

在刚得知暴雪和网易分手消息的时候，他还在直播练枪。甚至，最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他保持了谨慎乐观，在聊天时，他依然相信，“可能影响不会那么大，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了”。在11月下旬，他的日常直播标题叫“该吃吃，该玩玩”，既是安抚直播间的观众们，也是给自己注入一些信心。

但现实的走向未必如他所料。这两个月来，他形容自己一度“焦虑”“浮躁”，原本只想平心静气地继续直播，做好攻略视频，但他会整夜辗转失眠，质问自己，“做这些还会有收益吗？”

直播收益数据的下滑很现实。长期以来，他的直播一直高度依赖《守望先锋》这款游戏。国服一旦关闭，国内玩家数量势必下滑，潜在的观众数量将会变少，原有的观众如果不再玩这款游戏，游戏主播的吸引力也会下滑。

“很少有人愿意顶着网络延迟或者账号必须白手起家的困难去外服从头再来的。和那些一开始就没有国内版号的游戏不一样，它们的观众习惯了外服，但是我们的不一样。”肯尼亚说。

让肯尼亚更焦虑的是，他也习惯了直播《守望先锋》的日子，他没有自信去保证，彻底不播《守望先锋》之后，他想尝试直播主机游戏的努力能不能得到新的观众的认可。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我看到讲一个阿根廷职业球员的视频，他遇到了很严重的伤病，但他和队医说，让我上场，哪怕这是最后一场球赛。”

他当场被触动了。某种程度上，他和这位球员产生了奇异的共鸣。“我现在要做的可能不是去考虑以后怎么样，而是专心把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做完就好了。”他甚至下了决心，“哪怕之后去送外卖也认了。”

肯尼亚将自己视为游戏社区工作人员，“我想留下一些攻略视频，这样万一之后有玩家依然感兴趣这个职业，那他还能找到一些可以讨论的东西。”这近似一种传承，他曾因为游戏里的陌生人教他如何打团本、如何练习手法、如何研读装备属性而感受到虚拟世界里真实的情意，而现在，他也想做“站好最后一班岗”的那些人之一。

从“暴白”到“暴黑”

暴雪游戏在中国大陆找不到合适的代理商，这对于曾经的暴雪而言几乎不可想象。

暴雪并非第一次更换国内代理商。2009年，资料片《巫妖王之怒》即将上线之际，网易从第九城市手中接过了暴雪的代理权，因为更换代理商，《魔兽世界》国服关服了近2个月。

同样面临着停服，当年的暴雪玩家有着十足的底气：暴雪游戏不怕找不到下家。在当年媒体的报道里，除了网易，腾讯、完美世界都曾经尝试过加入这场角逐。接手的网易也表现得诚意十足，玩家账户数据得以全部迁移，对大部分玩家而言，这只是一次无损的平替。

当历史再次站在相似的路口，社区气氛却不再相同。

在一个著名的关于《魔兽世界》的游戏论坛上，玩家们在暴雪发布同网易谈判失败、游戏将停服的声明之后，几乎全在声讨暴雪“不尊重玩家”“傲慢”“活该至此”。

有一个在玩家内部广为流传的论断是，每一个“暴黑”都曾经是当年的“暴白”。这两个词分别代指非常不喜欢暴雪的游戏玩家和始终相信暴雪是最好游戏公司之一的玩家。

“暴雪以前做游戏，你能明显感觉出来他们做这个游戏的时候，他们是享受的。他们在做一些可能没有必要，但是能让他们很开心的事情，你如果能发现这些彩蛋，你会感受到你和制作人思维的相通。”李海霖说。这种触角相撞的隐性沟通，曾是公司与玩家间形成默契的重要来源。

王涵（化名）不讳言自己曾经对暴雪的欣赏。即便是现在，他还是认为，《炉石传说》在市面上并不是一款能轻易找到平替的游戏。

但时至今日，他确实觉得暴雪“罪有应得”。在《炉石传说》刚刚推出的前几年，正值他高中及大学阶段，每天得空就会打几把。策略类卡牌游戏自有其魅力所在，发掘卡组搭配、设计流程战术，都能让玩家体会到充分的自主性和乐趣。

他第一次感到失望，是暴雪违背了“经典卡包永不退环境”的承诺。所谓“不退环境”，是指早期购买的基础经典卡不会被弱化。“但是到后来，早期你购买的很强的卡牌会变得很弱，新推出的卡牌基础数值更高，想要在玩家对战中获得好成绩，就要购买他们的新卡牌。”

他理解商业公司持续运营时“必须要想办法从玩家手里捞钱”，但这种赤裸裸地“教你如何玩游戏”的态度让他极为不满。

他的选择非常直接，“从一个游戏里不能获得乐趣的时候，我就会离开。”

斯宇西也感受到过暴雪对国服玩家的傲慢。在一次网易举办的线下《炉石传说》黄金公开赛之前，暴雪更改了一些游戏卡的设置。这意味着，一些选手在赛前提交的卡组将变得并不好用，这会直接地影响比赛结果。

“网易是他们的代理，我不相信他们对这个比赛完全不知情。但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在乎（国内玩家）会受到什么影响。”斯宇西说。

放到20年前，也许暴雪玩家会欣赏暴雪的这份傲慢。曾经“暴雪出品必属精品”的底气来源于暴雪总是做出创新的那一个公司，他们制作游戏速度不快、沉迷建构自己的世界观、对玩家有要求，但是他们总是有趣的。

当游戏本身的吸引力下降，玩家与公司的冲突也逐渐显现。“玩家和公司的关系是很简单的道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海霖说。至少现在，失去了暴雪的网易不再如当年的九城一般一蹶不振。对于暴雪而言，暂时失去了相当体量的中国玩家，也并非毫无损耗之事。

冷酷尽头

当通往虚拟世界的服务器通道关闭，更现实的问题也浮出水面。

在关服当天，网之易发布《关于暴雪游戏产品退款安排的初步说明》称，预计将于2月1日开放退款申请通道，支持“全现金、全平台”退款。但在退款商品中，账号先前购买过的虚拟商品并不会被计入，比如，你曾经为了变强购买了一个角色的皮肤，这部分花费并不会退还给你，即便账号未来可能不能再使用。

国服账号的暂时停用还意味着，过去玩家在账号上花费的心血，很可能无法再找回——游戏公司并没有提供将数据转移到外服账号的渠道。说到底，玩家对游戏内的数据拥有的是使用权。而游戏内容高度依赖开发商，在很多时刻，玩家要想为自己手上的账号，或是账号内的角色主张“权益”，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你注册游戏账号的时候看过条款没？上面已经写明白了。你只有使用权。”作为北京虎诉律师事务所的创始合伙人，刘煜暄对此看得更为明白。他自己也给游戏投入了不少钱，仅《守望先锋》这一款游戏，他便花费了数万元。“法律上来看，玩家的权利是非常有限的。”

玩家所创造的游戏内容，比如精彩的战斗操作、精妙的流程安排，在现阶段，也并不被认可属于玩家。

“在我们国家法律框架下，我们一般认为，所有的这些程序都是先编辑好的，玩家的任何动作所导致的结果都是被人家预计好的，所以玩家只是启动了人家给你原来预设好的剧本，你没有创造剧本。所谓的玩家创造出的游戏内容……这都是一种类似于电影的作品，叫类电作品，它相当于一个电影，但剧本是游戏公司安排好的。所以你希望主张玩家在其中的自主操作有知识版权的话，这是几乎不可能被认定的。”

“在现在这个阶段，普通玩家的天赋、操作对于游戏本身的价值应该说不会被重视，至少在法律层面。”刘煜暄说。

这似乎意味着，在现阶段，除去明码标价的交易维权，玩家在游戏公司面前，所能剩下的最大自主权是“leave this table”（离开牌桌），刘煜暄解释，“你去选择不玩，离开这个交易。”玩家选择有趣的玩法，抛弃不再适合自己的游戏，这将是最无声又最终将反过来影响一家游戏公司的反抗。

文/林子璐

编辑/倪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