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名家|陈忠实:​灞河过年的声音
作家联盟 2023-01-08 11:00

交上农历腊月,在冰雪和凛冽的西风中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就开始不安生地蹦跳了。腊月初五吃“五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吃用红豆绿豆黄豆豉豆黑豆和包谷或小米熬烧的稀饭。腊月初八吃“腊八”,在用大米熬烧的稀饭里煮上手擀的一指宽的面条,名曰“腊八面”,不仅一家大小吃得热气腾腾,而且要给果树吃。我便端着半碗腊八面,先给屋院过道里的柿子树吃,即用筷子把面条挑起来挂在树上,口里诵唱着“柿树柿树吃腊八,明年结得疙瘩瘩。”随之下了门前的塄坎到果园里,给每一棵沙果树、桃树和木瓜树的树杆或树枝上都挂上面条。到腊月二十三晚上,是祭灶神爷的日子,民间传说这天晚上灶神爷要回天上汇报人间温饱,家家都烙制一种五香味的小圆饼子,给灶神爷带上走漫漫的上天之路作干粮,巴结他“上天言好事,入地降吉祥。”

乡村里真正为过年忙活是从腊月二十开始的,淘麦子,磨白面,村子里两户人家置备的石磨,便一天一天都被预订下来,从早到晚都响着有节奏的欢快的摇摆锣柜的咣当声。轮到我家磨面的时候,父亲扛着装麦子的口袋,母亲拿着自家的木斗和分装白面和下茬面的布袋,我牵着自家槽头的黄牛,一起走进石磨主人家,从心里到脸上都抑制不住那一份欢悦。

到春节前的三两天,家家开始蒸包子和馍,按当地风俗,正月十五之前是不能再蒸馍的,年前这几天要蒸够一家人半个多月所吃的馍和包子,还有走亲戚要送出去的礼包。包子一般分三种,有肉作馅的肉包和用剁碎的蔬菜作馅的菜包,还有用红小豆作馅的豆包。新年临近的三两天里,村子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种诱人的馍的香味儿,自然是从这家那家刚刚揭开锅盖的蒸熟的包子和馍上散发出来的。小孩子把白生生的包子拿到村巷里来吃,往往还要比一比谁家的包子白谁家的包子黑,无论包子黑一成或白一成,都是欢乐的。

年三十的后晌是最令人激情欢快的日子,一帮会敲锣鼓家伙的男人,把陈姓为主的村子公有的乐器从楼上搬下来,在村子中间的广场上摆开阵势,敲得整个村庄都震颤起来。女人说话的腔调提高到一种亮堂的程度,男人也高声朗气起来,一年里的忧愁和烦恼都在震天撼地的锣鼓声中抖落了。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吃是第一位的。再一个兴奋的高潮是放炮。那时候整个村子也没有一只钟表,人们不时下炕走到院子里观看星斗在天的位置,据此判断,旧年和新年交接的那一刻。我的父亲尽管手头紧巴,炮买得不多,却是个争放新年早炮的人。我便坐在热炕上等着,竟没了瞌睡,在父亲到院子里观测过三四次天象以后,终于说该放炮了,我便跳下炕来,和他走到冷气沁骨的大门外,看父亲用火纸点燃雷子炮,一抡胳膊把冒着火星的炮甩到空中,发出一声爆响,接连着这种动作和大同小异的响声,我有一种陶醉的欢乐。

真正令我感到陶醉的炮声,是上世纪刚刚交上80年代的头一两年。1981或1982年,大年三十的后晌,村子里就时断时续着炮声,一会儿是震人的雷子炮,一会儿是激烈的鞭炮的连续性响声。父亲已经谢世,我有了一只座钟,不需像父亲那样三番五次到院子里去观测星斗转移,时钟即将指向12,我和孩子早已拎着鞭炮和雷子炮站在大门外了。我不知出于何种意向,纯粹是一种感觉,先放鞭炮,连续热烈的爆炸,完全融合在整个村庄的鞭炮的此起彼伏的声浪中,我的女儿和儿子捂着耳朵在大门口蹦着跳着,比当年我在父亲放炮的时候欢势多了。

我在自家门口放着炮的时候,却感知到一种排山倒海的爆炸的声浪由灞河对岸传过来,隐隐可以看到空中时现时隐的爆炸的火光。我把孩子送回屋里,便走到场塄边上欣赏远处的炮声,依旧连续着排山倒海的威势,时而奇峰突起,时而群峰挤拥。我的面前是夜幕下的灞河,河那边是属于蓝田县辖的一个挨一个或大或小的村庄,在开阔的天地间,那起伏着的炮声洋溢着浓厚深沉的诗意。这是我平生所听到的家乡最热烈的新年炮声,确实是前所未有。

我突然明白过来,农民吃饱了!一年获得缸溢囤满的丰收!从年头到年尾天天都在过年。这炮声是在中国灞河两岸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地爆响着,是不再为吃饭发愁的农民发自心底的欢呼。我在那一刻竟然发生心颤,这是家乡农民集体自发的一种表达方式,是最可靠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民意表述,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可以类比的如同排山倒海的心声表述了。

还有一个纯属个人情感的难忘的春节,那是农历1991年的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五日下午写完《白鹿原》的最后一句,离春节只剩下四五天了,两三个月前一家人都搬进西安,只留我还坚守在这祖传的屋院里。大年三十,入夜以后,我把屋子里的所有电灯都拉亮,一个人坐在火炉前抽烟品酒,听着村子里时起时断的炮声。到旧年的最后的两分钟,我在大门口放响了鞭炮,再把一个一个点燃的雷子炮抛向天空。河对岸的排山倒海的炮声已经响起,我又一次站在寒风凛冽的场塄上,听对岸的炮声涌进我的耳膜,激荡我的胸腔。

这种热烈的炮声,一直延续到现在,年年农历三十夜半时分都是排山倒海的炮声,年年的这个时刻,我都要在自家门前放过鞭炮和雷子炮之后,站在门前的场塄上,接受灞河对岸传来的排山倒海的炮声的洗礼,接纳一种激扬的心声合奏,以强壮自己。我在同样接纳的时刻不由转过身来,面对星光下白鹿原北坡粗浑的轮廓,又一次心颤,你能接纳我的体验的表述吗?这是我最后一次聆听和接纳家乡年夜排山倒海的炮声。

本文选自陈忠实先生散文《灞河过年的声音》,原发自《陕西日报》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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