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飘灯:当我们在读武侠时,我们在读什么?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3-01-07 16:00

当代武侠小说家飘灯用十六年的时间写就了200万字的《苏旷传奇》,第一卷《人间而立》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苏旷传奇》讲述了一个怀抱英雄主义的年轻人,终见辽阔之地的故事,而作为一部“人生观”小说,作者既是在写她笔下英雄的故事,也是在写她自己的人生故事。

1月1日《回响·开年演讲》中,飘灯作为特邀嘉宾分享了《苏旷传奇》创作前后的故事,这数十载来时之路的寻觅终有回响,苏旷武侠宇宙也正徐徐展开,她用作品向自己、向众人证明“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路上”,而或许更可以凭借着作品,向中国武侠,讨一杯酒喝。

下面特将演讲视频和文字实录献上,以飨读者

你有多久没看过武侠了?

你可能还会奇怪,现在还有人看武侠吗?

甚至你可能会好奇,这年头还有人在写武侠吗?

难道不是在金庸、古龙之后,武侠就已经结束了吗?

你好,我叫杨若冰,笔名飘灯,是一名武侠小说作家。

我花了16年时间,写了一本200万字的武侠小说,名字叫《苏旷传奇》。它讲了一个什么故事呢?它讲了一个怀抱英雄主义的年轻人,带着对武学的热爱,对人间的深情,经历九死一生,完成了自我实现的故事。

在武侠彻底沉寂之后,还敢挑战一个已经寂灭了的领域,这是有多想不开呢?这种行为,就像在别人都玩冲锋枪的时代,还坚持用刀啊剑啊,去闯荡江湖。这是行为艺术吗?还是像一个民间科学家一样,对自己的才华,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自信呢?

什么是一个写作者的才华?

通常情况下,我们会认为,才华应该是很潇洒的,不是苦哈哈的,就好像金庸先生在每天连载武侠小说的同时,还能管理一份大报纸叫《明报》,古龙可以仅仅只是为了喝酒,拿起笔就能洋洋洒洒创造一个瑰丽的武侠世界。

如果我真有才华,又何必花16年才写出这部小说?

今天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既是我笔下的关于英雄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我人生的故事。

我是从初中开始痴迷上武侠的,那是相当的痴迷。

我的家乡是一座知青援建的小城市,我的父母,还有他们的同事朋友们,都是全国全省各地奔赴过去援建 扎根的。在我小学到初中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儿,就是全国性的下岗潮。

我们那儿是一个移民城市,下岗潮来袭的时候,大部分人的反应就是:跑路!当然,有的一部分人疯狂运作,想回原籍,甚至连命都不要了;也有一部分人,就凭借孤勇杀出一条血路,捍卫了生活秩序和生命尊严。我妈妈就是这样的英雄,我一辈子以她为傲。

鲁迅说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当时的我就是这样一个看到了世界真面目的孩子。我的精神世界一度就坍塌了,曾经我能考到全年级第一,就在那段时间跌到了倒数第七。

那段时候,我是一个完全厌学的状态,对学校啊、班主任,那是极端抵触,就完全沉迷在武侠小说里,但其实侠不侠的根本不重要,就完全看打打杀杀的过瘾。

我们那个时候,看武侠小说还得书摊上去租,租书摊上的书又脏又破,常常还会丢了十几页,那是为什么呢?经常是有人租了之后,去厕所的时候看,没带纸,撕掉几页当手纸,就我还记得曾经翻到过一本柳残阳的书,中间有十页撕掉了,那位朋友撕掉了纸还不够用,在下一页上蹭了一道褐色的划痕,用现在文明的语言来说,那就是“翔”啊……偏偏那一页还是大战章节,我只能哆哆嗦嗦的捏着页脚着看完。就是因为这样的情况总会出现,我就被迫训练出了脑补的能力。

除了租书看之外呢,我还爱写武侠小说。

那为什么还要写呢?

因为回头去想,就好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比喻一个人如果被毒蛇咬伤之后,十步之内就有解药,武侠小说里就有我当时需要的那副解药。与其说我喜欢武侠,不如说是热爱江湖。我觉得江湖里有自由,有辽阔;有仁义肝胆,有一诺千金;有“给你个痛快”的死法,有轰轰烈烈的活法,有尊严,有烈酒,有朋友,有无数个和我一样孤独和痛苦的同类,但最重要的是,还有一把向死而生、代表着勇气的刀。

那是我走到绝路之后抬头看到的精神家园。

我依靠着那把精神世界的刀,给我自己拼荆斩棘,砍开了一条血路,不至于被绝望的深渊吞没。

那时候我看武侠小说是很爽的,但是我妈妈真的就火冒三丈。那时候我爸帮不上忙,我妈一个人在苦苦支撑这个家,而我这个女儿又自甘堕落,她只要看到武侠小说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是见一次打一次。我初二的时候,就写过很长的武侠小说,结果被妈妈逼着,亲手撕掉了。

虽然那个书被撕掉了,不过也没有关系,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写什么,但已经有一团朦朦胧胧的火在心里烧了。

但我始终记着这件事情——不是记我妈仇啊,是记着,我还欠那个十三岁的少女一部武侠小说,我早晚要把它写出来,穿越时空,递到她手里。

《天空之城》里有这么一句歌词:来,出发吧,把面包片,小刀和手提灯塞进书包里。

我想,面包意味着物质,刀意味着勇气,手提灯意味着精神上的光明,我是在那个时候,把我的小刀塞进书包的。

只是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塞进书包里的这把刀,到底是一柄神兵,还是一块凡铁。

2003年我大学毕业之后呢找到了收入挺高的工作,我能接接私活,还能捎带手写写小说。

就短短几年里,我出了六本长篇小说,还发表了很多中短篇,说实在的,那是春风得意啊。

你有没有去过赌场啊?人进了赌场之后,庄家通常会让你先挣一点小钱,之后好怂恿你押个大的,我就上了命运之庄家的当,我辞职了,做了一个自由撰稿人。写写作,旅旅游,轻衣快马,享受大好人生。

但这个时候呢,命运的庄家开始关门打狗了。

我的写作很快就进入了瓶颈期,就好像一直苍蝇飞了一个玻璃瓶里,感觉四周都是光明,但是就是飞不出去,唯一的出路就是迷途知返,回去找工作。

但是我也不太想工作,我干了什么呢,就是徐霞客说,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秦皇岛、长白山、漠河、大理、泸沽湖,我地毯式的走遍大好河山,每次旅行起码打底一个月。

旅游这个事儿很爽,每到一个地方都感觉到新鲜。在路上的时候,还会自带一种冒险精神,回头去看看那写写字楼里忙碌的社畜,优越感就会油然而生,但其实我是在用旅行逃避一个特别尴尬的现实问题。

什么问题呢?就是在工作上,新手村打完了,Boss打不过,怎么办?我逃避;我的写作,新手村也打完了,Boss也打不过,怎么办,我又回避了。我不知道你中学时候有没有那种状态,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在学校,来来回回,就老在路上墨迹。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有一个人,她果断出手了,我妈,联合了我当时的男朋友,就是我现在的老公,直接就拿走了我的银行卡,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买完房子,我卡里就剩两千多块钱了,下个月还得还房贷,我妈就用那套房子把我死死钉在了北京,哪儿也去不了了,不能再胡搞下去。

我当时意见是很大的,但现在回头想想,感谢妈妈。

那时候我已经而立之年了,快三十岁了,我冷静下来重新观望市场,发现自己陷入一个断层里,因为时代列车滚滚前行的时候,带着走的一定是头部产品,不要说尾部的,就算是腰部的产品也是会被淘汰掉的。

但我写的这部小说呢,正好是情节刚刚要打开,要上一个新高峰的时候。那个后续再写下去,那个世界有多大,我估算了一下要投入的时间和精力,那就是两眼一抹黑,属于不可想象中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要做这个事情,某种意义上就是徒步穿越沼泽,去追上那个时代的列车。这太难了!

那个时候我又跌进了一个至暗时刻,感觉在三十岁的时候,世界又一次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些领域里的牛人,都是真正热爱而且一猛子扎下去玩命深耕这个领域的,而我都是浅尝辄止,根本没有办法和他们抗衡。我必须面对现实,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过程,因为我要放弃幻想,什么幻想?就是我一直幻想,我很厉害,只要我愿意去拼命,分分钟就可以做得很好。

而幻想只是幻想,现实是,我其实就是一块凡铁,根本不是什么神兵利器。

但是我不甘心。

我不缺衣少吃,但是我不甘心到了这个岁数,一事无成。我当初拿起笔写作是为了什么?我是奔着,天下英雄 龙虎风云去的,但是这个天下英雄你别说交手了,我连一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后半辈子只能靠着糊弄自己活下去了。

那段时候,我也追逐过的别的风口,但你要知道,好的资源,是从来不会留给失败者的。所以我就变成一个愤懑的人,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变得很喜欢点评别人的作品,这是本烂书,那是个烂剧,它要不是一个诺奖作品,都不配我夸它一句,慢慢的我就变成了一个我自己都看不起的人,赢不了,也输不起的人。老舍说过,到什么时候都不许灰心,人一灰心,便只看到别人的错处,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堕落。那段时间我就是那么一个德行的人,在自己最热爱的道路上失败了,那么看什么都是失败视角。

毕竟我内心是个很骄傲的人,我看不上自己活成这个德行,如果我还是想顶天立地地迈进下半辈子,那么自古华山一条道,我只能把曾经的理想变成实现。

然后我分析,武侠死透了吗?

我觉得没有。类型本身没有那么重要,科幻小说也可以披着高科技的外衣,讲一个特别庸俗的事,武侠小说也可以在古典的审美里,埋进一颗现代的内核。

我们回望金庸、古龙的那个时代,他们的人物一出现,是石破天惊的,内核绝对是当代的,审美是东方的,他们写的武侠小说是我们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商业化结合的产物。

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每个人对武侠都有自己的理解,而我的理解是这样的:“江湖”这个意象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作为百家废黜之后,传统儒家文化的镜像存在,既相生,又相克,既同从太初有言、高阳苗裔的原点跋涉而来,又绝非顺民诗篇。它从源出昆仑的黄河边捡拾一方古玉,从庄子的《逍遥游》里掬起一捧秋水,在易水河畔共击一段长歌,在稷下桥头冶炼一块黑铁。

在武侠小说里,有那么一个经典的隐喻,历代伟大的铸剑师想要铸成名剑,都需要自己跳进火炉里,以肉身铸剑。

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如果我愿意跳这个铸剑炉,我能赢吗?

我得试试,因为作为一个80后,我的的痛点,其实非常现代,我孤独,缺乏肝胆相照的友情;我在事业上四面楚歌,缺少破釜沉舟的一场血战;我在人格上还有很懦弱的一面,希望能再铸一根脊梁,可以脱胎换骨地变成一个强者;而最重要的,说俗一点,就是我还想成为少年时候理想的自己。如果我把这些都赋予我的主人公,是不是就能引起大众的共鸣呢?

这是条死里求生的路。

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去赌这一场。

我是认真的,村上春树是在他三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下定决心成为一个职业作家,所以他戒了烟,开始长跑。

我也是在三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我记得很清楚,9月13号,戒了烟,开始长跑。

我在小说里面写过那么一段,说苏旷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拔刀了,他的好朋友丁桀跟他说过这么一句话,说一个人不是因为天赋好才走得远的,一个人得到一样好的东西,是因为他配得上。

我当时的想法就是那样的,我想写出来优秀的作品,第一步是我要配得上,我必须至少是一个真正的强者,才能写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这就是我的战斗。

这一战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断更是在哪里呢?是在主角苏旷的腰被打断了,续更的时候,需要把它接上,那个砍儿我前后写了快五十遍,就想把那口气写出来。

到了最后,我就写了一个又疯又倔老仵作,他们家世代就是干这个的,他儿子呢,曾经被人打断了腰,从二十几岁,床上躺到五十岁,一身褥疮,可以说家破人亡,有一次忍不下去,就决定自寻了断,但在动手的时候,发现腰里有感觉。他们从此以后就挖坟,找死人骨头练习解刨。老仵作最后亲自动手,给他儿子开腰。结果失败了,血流完了,人不行了。儿子临死的时候就说,爹啊,你替我把这件事做下去,我们做的这件事情,要在很多年之后,让很多人,一个一个站起来。他爹就说,行,老子给你干。

到老仵作遇到苏旷,老仵作已经像一个疯子一样,在烂泥里打滚很多年,苏旷也是历尽劫波。

他就问苏旷你敢不敢?

苏旷说,我敢。

到真的开腰的时候,还是没有把握,依然九死一生,这个老仵作就问,说,小苏啊,到那个时候,我们是要腰呢,还是要命呢。

苏旷回答:不要腰,也不要命,我们要赢。

我把那一章写出来之后,就朦朦胧胧有了一个感觉,这个人物,站起来了,立住了。

所以这一章叫《人间而立》。

有了这个东西之后,我就敢写下去了。

写着写着,一抬头,快四十岁了。

到了书的结尾,苏旷已经走过漫漫长路,名扬四海。最终一战前,他的绝世宝刀“碧海洗银沙”被大反派偷走,苏旷两手空空,只能向江湖群雄借刀。

当世时天下英雄云集,而苏旷在海滩上,听着刀风,找到了命中注定的那柄刀。当时可供挑选的名刀无数,但他最终找到的,是一柄凡铁。还是路边刀铺老板自己打的,开价五百两,最后三十八两就给了。

书里我是这么写的——

“那真是一柄好刀。上好的镔铁百炼成钢,一遍遍地淬炼,一遍遍地打磨,一遍遍地调试。它入手舒服极了,不会轻一点,也不会重一点,锋锐刚刚好,弧度刚刚好,软硬刚刚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自在。就像是一双料子上好、半新不旧的好鞋子,一坛藏了三十年、清冽绵软的老酒,一位相交半生、心灵相通的老朋友。

做这种真正的好刀,不仅仅需要好铁和冶炼的技艺,更需要无穷无尽的时光与耐心。

那位刀铺老板,在荒郊野岭,守着孤零零的一炉火,在漫无天日的等待里,一钎一锤地敲打出了自己的英雄梦——他希望它能托付给一个真正的侠客,匡扶正义,斩妖除魔,问天下谁有大不平。

它确实比不上碧海洗银沙,但说不定也能赢。”

最后当然赢了,描写那一战的章节叫《关山夺路》。

我等这个名字,等了很多年。

小说里,苏旷断了腰,但他凭着信念重新站了起来,成了英雄。

现实中的我,曾经在精神上也“断了腰”,也算跳了一次铸剑炉,赌了半条命,写了这部小说。

马老师在采访的时候问我,这部作品是不是有一种雄心,想要把中国武侠的“断腰”也给续上。

岂敢!

我不过就是想,向中国武侠,讨一杯酒喝。

我只是一柄凡铁,但自以为在某几个风叶鸣廊的夜晚,也曾听见过那柄神兵的拔刀锵然。

当然,今天走到这里,光说怎么苦哈哈的写,恐怕是不够的。不能免俗,讲讲成绩,这本书得到了足够好的结局,在影视上,爱奇艺正在打造多季的自制剧,出版上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全集,动漫上也在和顶级团队合作。苏旷武侠宇宙正在徐徐展开。

如果穿越回去,重新见到那个十三岁的少女,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很是惭愧,一别将近三十年了,我依然是个普通人,没有成为你心目中的英雄,但我倾尽半生,把你当年撕掉的那本书写完了,扉页上题了一句话,伴你闯荡:

“你想要的一切,都在路上。”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是飘灯,一个武侠小说作家,我们路上见。

编辑/陈品

相关阅读
历史|金庸武侠世界:镖局是个什么组织?
我们都爱宋朝 2024-06-28
新武侠题材在“突围” 金庸武侠世界出海远航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6-20
文学|陈平原:金庸的小说、新闻与史学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4-02
中国现代文学馆“梁羽生文库”开放查询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29
陈墨:梁羽生作品是新文人武侠小说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21
金庸诞辰百年,我们在怀念什么?
扬子晚报 2024-03-10
“侠”想金庸百年 | “侠之大者”之外——对话金庸研究学者陈墨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10
艺镜|金庸百年:重建 “侠”想,重构表达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4-03-09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