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历史|演话剧,爱音乐,从亲属角度记录的周恩来为何如此关心文艺事业
文学报 2023-01-06 10:31

近期,世纪伟人周恩来的侄儿周尔均从亲属角度近距离观察、记叙周恩来的文献性著作《百年不了情:我与伯父周恩来相处的日子》,由中信出版集团出版。

作为周恩来的侄儿,周尔均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位高级将领,他从亲历者的视角,生动真实地记叙了周恩来一些鲜为人知的人生侧面和工作情景。用许多感人至深的细节,印证并丰富了众口传颂的周恩来精神。

本书还对周恩来家族史及其他有关史实进行了考证和梳理,大多未曾发表,弥足珍贵,丰富了对周恩来的研究。本次夜读选摘文字呈现了一位热爱文艺的周恩来形象,以及他如何指导大型歌舞《东方红》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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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文艺的伯伯

七伯热爱文艺事业,他在少年时代就才艺出众。我小时候听祖母说:“早年在天津,我看过你七伯演的文明戏,他演的女角,扮相真好看,(你)爷爷夸他演得好。”后来查阅史料,七伯当年在天津南开中学演过好几部新剧:《恩怨缘》《仇大娘》《一元钱》等。在那个年代女学生还不能登台,七伯在剧中大都反串女角,这是对封建社会的一种蔑视和冲击。祖母没有告诉我看的是哪一出剧,从现在留下的新剧《一元钱》的剧照和资料看,七伯在剧中演的是纯真少女孙慧娟,扮相清秀文静,分寸把握得宜,受到观众赞誉。

那时,西方话剧理论还没有介绍到中国,七伯用自己的行动开风气之先,带头抵制旧剧中某些低俗粗鄙的消极成分。他在1916年9月发表的《吾校新剧观》一文中,明确提出,新剧能够起到“感昏聩”“化愚顽”“开明智”“进民德”的作用,表明它是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被称为“中国莎士比亚”的戏剧大师曹禺,也是南开中学的学生,是新剧的爱好者和推广者。他在重病期间曾深情地同我说:“总理比我大十二岁,我们都属狗。我俩没有同过班,但都是南开中学学生。总理在南开演过戏,那时没有女角,他扮过女的,我也扮过女的。总理热爱话剧,为了促进民族团结,要我写王昭君,我写完后他已经故去了,没能听到他的意见,我很难过。我很感激总理。”

七伯对新剧的爱好贯穿了他的一生,可以说他对话剧情有独钟。他与话剧大师郭沫若、田汉、老舍、曹禺、欧阳予倩、吴祖光等人相交很深,时有切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等话剧院的许多演员他都很熟悉。在办公之暇,他常常抽出时间去剧院观看演出,一律自己买票,而且每每叮嘱卫士要买后排的位置,熄灯后才入场,以免打扰其他观众。

有时他也去剧院观看排练,事先不通知院领导,悄悄地看完后到后台看望演职员,同他们倾心交谈,互议瑕瑜,亲切自然,如同普通的观众、老朋友。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在军是北京电视台文艺组“四大名导”之一(另三位是《西游记》导演杨洁、《红楼梦》导演王扶林、综艺节目导演黄一鹤),话剧、歌剧、京剧等重要节目大都由她导播,因此我很幸运,难得地观看了人艺和青艺演出的《茶馆》《蔡文姬》《家》《武则天》《文成公主》《骆驼祥子》《伊索》等一大批经典剧目,有幸结识了于是之、朱琳、于蓝和主演《王昭君》的狄辛等知名演员。剧场不设麦克风,演出时十分安静,似乎连一根针掉下来也能听见。演员的演技炉火纯青,台词清澈动听,声声入耳,时如水凝春色,时而激越飞扬,跌宕起伏,丝丝入扣,动情处则有如石破天惊、火花四射。每次观剧,对我都是一次美好的艺术享受。七伯时常对我俩夸奖北京人艺的演出,说他们代表了一个时代的艺术水准。

不仅是话剧,对我国优秀的传统戏曲,七伯同样十分喜爱。60年代初,有一次我俩和维世大姐陪同他去怀仁堂观看越剧《红楼梦》,伯伯看得非常投入,不时鼓掌。演出结束时他又走上舞台接见演职员,给予热情鼓励。返回西花厅的途中,他意犹未尽,向我们盛赞扮演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两位演员徐玉兰、王文娟,同时赞扬剧本的创作没有照搬原作、面面俱到,而是抓住宝黛爱情这条主线,贯穿于全剧始终,并通过曲折反复、急转而下的剧情,引导观众的心情从大喜转为大悲,从贾府的繁花似锦到凄凉衰败的强烈对照,让人深刻感受封建礼教的残酷和封建社会的必然灭亡。伯伯还说,黛玉逝世时,乐队奏起宝玉和宝钗成婚的喜庆音乐,这可能是编导有意为之,但听来让人很不舒服,也不近人情,这时最好有一段哀乐过渡。

听说,七伯过后还把《红楼梦》剧组的成员请到西花厅做客,还亲自带领他们去参观被认为是“大观园”原型的北京恭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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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来和中日两国三位扮演过“白毛女”的演员合影。即:田华(右一)、松山树子(右二)、王昆(右三)

七伯去世后,我俩见到主演林黛玉的王文娟,她印证了我的记忆。文娟说:“总理那次看演出后还曾提出,薛宝钗的凤冠太寒酸了;他诙谐地说,如果你们上海没钱,国务院可以拿钱。在带领我们参观恭王府,走到‘潇湘馆’时,总理问我有什么感受。我说这里是大观园里最幽静的地方,怎么旁边会有个戏台?在一旁唱戏不合适吧?总理听了哈哈大笑说:‘林黛玉’不满意‘潇湘馆’啊!”文娟还告诉我俩,是总理和邓大姐撮合了她和孙道临的美满婚姻。“文革”中她挨整,曾接到一张没有具名的便条,其中提到,总理在重病中还调看影片《红楼梦》,还说:林黛玉这个角色还是王文娟演最合适。

有一种说法:由于周总理的关心、扶持,越剧得以列入中国传统戏曲的主要剧种。同样,也是由于总理赞扬昆曲《十五贯》“一部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昆曲与京剧、越剧同样,并列为我们的国粹。

七伯爱好音乐,喜欢唱歌,这一点更是尽人皆知。他常在公众场合指挥大家合唱。每当此时,伯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让同唱的人喜出望外、兴奋欢畅。场面分外热烈,歌声格外震撼。从“新影”留下的资料中,我们还能看到当年的动人场景。

我也是一个业余的文艺爱好者,年轻时时常摆弄二胡、古琴,喜爱中外歌曲。每当七伯同在军谈及音乐、歌舞时,我常在一旁凝神倾听,得益良多。

七伯初见在军时,听她说正师从专家学习西洋唱法,有意考问她:“什么是西洋唱法,什么是民族唱法?”随后,他热心地开导她:“西洋唱法源于欧洲,是他们的民族唱法。西方唱法的发声和运气方法很科学,值得学习。我们的民族唱法源于中国的土壤,也有它的科学性。比如王昆、郭兰英,就是我们的民族唱法。我们的歌唱演员还有京剧演员,发声位置与西方不一样,这是我们特有的传统。我们要洋为中用,把其他民族好的东西吸收过来,充实自己,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但不可生搬硬套,学走了样,把自身好的东西也丢掉了。”

七伯的谆谆教诲:“洋为中用,把其他民族好的东西吸收过来,充实自己,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在军牢记了一辈子。她初任电视台导演“我来指挥一次”——1965年7月30日,周恩来在新疆乌鲁木齐和文艺工作者一起唱歌不久,就本此精神编导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这个“洋为中用”的节目,不但风靡一时,而且历久不衰,成为传统剧目。她推介的赵青的《红绸舞》和东方歌舞团包含中国元素的大量亚非拉歌舞,都得到七伯的赞赏。

七伯离世后,在军牢记他最初的教诲,于1985年编导了一台规模宏大的《古今戏曲大汇唱》,连续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四集。这台别开生面的节目,汇集12个省市的多位名角,由国家交响乐团和新生的电声乐乐队伴奏,涵盖全国20个知名剧种,包括京剧、昆曲、川剧、越剧、沪剧、评剧、豫剧、花鼓戏、河北梆子、评弹、东北“二人转”等多个精彩节目,受到广大观众包括原本不爱看传统戏的青年的热烈欢迎。观众纷纷来信赞扬和给予好评,其中53%来自青年观众。

我俩格外欣赏著名词作家、中国歌剧舞剧院原院长、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主席乔羽老哥的祝贺题词:“我想,如果经过探索,使我们在艺术创作上寻找到一种可能性——既是继承的,又是发展的;既是历史的,又是今天的;既是古老的,又是崭新的——那将使我们在艺术世界中获得极大的自由,学著名词作家乔羽致邓在军贺词(1985年)会许多前人未曾具有的本领,真正做到雅俗共赏,老少咸宜。”这也正是在军想要向亲爱的七伯汇报的话。

在军原本计划把这个节目做成专栏,在中央电视台长期播出,但由于随即接了导演“春晚”、首届在我国举办的亚运会等许多重头戏,这个美好的愿望未能实现。我俩相信,后来者定能记住七伯生前的叮嘱和期望,继续把这件事做好。

我感觉,七伯从骨子里喜爱民族音乐。王昆大姐赞同我的看法。她讲过这样一件事:20世纪50年代,她想去苏联进修音乐,总理跟她说:“你学习可以,但一定还是你王昆,可不要我们以后在收音机里一听,呦,这是谁呀,听不出是你王昆,那可不行。”从苏联学习回来后,她给总理汇报演出过一次,那次伯伯似乎不太高兴,往常演出后都会过来跟她握手,说一句:“谢谢你,唱得很好。”那天什么也没说,她觉得很难过。后来,还是硬着头皮到总理跟前去了。总理对她说:“这些可不是你过去唱的曲目嘛。你还是要唱你的民歌,你从前那种唱法还会不会?”她说:“会的,我马上就可以给你唱出来。”过了几天,七伯和伯母应邀看东方歌舞团的演出,听了她唱的民歌。晚会结束后,七伯和七妈到了后台,七伯说:“哎呀王昆,你今天唱得非常好!”七妈也说:“今天听了你唱的歌,我们好像又回到延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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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在军同郭兰英谈镜头(1960年)

郭兰英同在军从20世纪60年代初期在艺术上就保持亲密的合作。七伯常向我俩赞扬:郭兰英演《白毛女》《刘胡兰》等歌剧演唱皆佳,是难得的优秀演员。七伯尤其喜欢听她唱的山西民歌。兰英说:“当年总理曾问我:‘小兰英,现在你能唱能演,以后年纪大了怎么办?’那时我并没有多想,后来懂得,总理是要我把民族音乐事业传承下去,所以我退休后办了郭兰英艺术学校,专门培养民族音乐人才,报答总理对我的知遇之恩。”

七伯对文艺的热爱固然是天资使然,也由于他深刻洞察文艺所特有的强大社会功能:它如春风化雨,能在潜移默化之中,强烈感染和启迪人们的思想情趣,进而影响经济基础,改造整个社会。对他亲身投入的革命事业而言,文艺则是鼓舞斗志、打击敌人的强大思想武器。我亲眼见到:刚刚获得解放的农民,在观看歌剧《白毛女》之后,纷纷在现场举手报名,请求批准他们参军,去推翻吃人的旧社会。我还听说,在东北新解放区,有一次当剧情进入高潮时,有个战士当场愤怒地举起手中的枪,要打死恶霸地主黄世仁的扮演者,被身旁观众及时制止了。他忘了这是在看戏。抗美援朝战争中,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高唱着《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为保家卫国奔向战场。当初我自己,也是高唱《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和《抗日军政大学校歌》,激情满怀地走上解放大西南的征途。

建国前夕,恩来伯伯在全国政协小组会上,提议以《义勇军进行曲》作为国歌。这件事体现了他的初衷:以文艺为武器,用革命的歌声凝聚亿万人民战胜万般艰难险阻的坚强意志。中国人民以牺牲几千万人为代价,在艰苦的抗日战争中发出的强烈的呐喊声,至今仍激励我们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团结奋斗。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我们前进的脚步。这也是恩来伯伯的遗愿。

回想当年在西花厅,七伯和我们一起唱起他喜爱的歌曲《洪湖水浪打浪》《过雪山草地》《革命熔炉火最红》的时刻,不由得心驰神往,神思梦萦。七伯在那一刻,暂时忘记了沉重的工作压力,全身心地沉浸在美好的音乐之中。他跟随旋律与节奏,时而激越亢奋,时而会意微笑,时而频频颔首,时而以手击节,这生动的情景如在眼前。

公认的《东方红》大歌舞“总导演”

1964年8月的一天,在军回家后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在电视台领受了一个重大任务:到人民大会堂导播《东方红》大歌舞。此后,她就不断说起在人大会堂的一些见闻。听说七伯也经常去看《东方红》的排练,甚至还对一些节目亲自进行指导,我多少有些意外。七伯日理万机,怎会对一台歌舞节目这么上心?当时猜想,也许是他热爱文艺,又有许多艺术界朋友参加演出的缘故。

然而,这次我猜测错了。

多年以后,原文化部常务副部长、中国文联名誉主席周巍峙给了我一个完全不同的说法。当年,他是文化部艺术局局长,也是《东方红》主创人员之一。他和夫人王昆是我和在军的好友。有一次,我们四人相聚畅谈,巍峙同志郑重地告诉我:“当年演《东方红》,其实是总理想给文艺界一个机会。”接着,他给我介绍了一些情况。与当年在军的亲身体验相对照,顿感豁然明朗,视野洞开。

演出《东方红》大歌舞的决心,七伯是在上海观看歌舞表演时形成的。1964年年中,他在一次会议上明确表态:最好在十五周年国庆,把我们革命的发展,从党的诞生起,通过艺术表演逐步地表现出来。现在离国庆只有两个月了。要有人写,要创作几首壮丽的史诗。北京可以和上海合作。

导播《东方红》时的邓在军(1964年)

周巍峙说:当时大家都心里发虚,担心时间来不及。但是,七伯却胸有成竹地鼓励大家:时间虽然紧了些,正好有了上海的大歌舞,总政文工团有革命歌曲大联唱,还有“飞夺泸定桥”等革命历史题材的舞蹈。以这些为基础进行加工,是有可能搞出来的。就看大家有没有这个决心了!

7月30日,恩来伯伯在西花厅召集有关方面负责人开会,最后拍板决定:这台大歌舞立即上马,争取在国庆节上演。

《东方红》应运而生。

文艺界是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七伯不能不为他们的处境担忧。而举办声势浩大的《东方红》演出,则是一次巧妙的机会,可以让文艺界光明正大地“表现”自己。

当然首先是要搞好创作。为此,七伯投入了大量心血,亲自点将,亲自组织讨论主题,最后又亲自决定将这台大歌舞定名为《东方红》。让文艺界众多知名人物上台亮相,是“大歌舞”的重要特色。用周巍峙的话来说,《东方红》的创作班底,调集了从中央到地方、部队的顶尖人才,称得上是全国艺术精英的大聚会、大会战、大阅兵。

当然,在军能够导播《东方红》,也是她难得的机遇和荣誉。当时她有个短板,就是在文艺组的导演里数她年龄最小。不过,好在此前她已经多次担任各种晚会、重大活动和文艺节目的实况转播,任务完成得都不错,积累了不少经验。台里经过慎重研究,最后决定让她负责《东方红》的导播任务。她深知责任重大,也一直牢记台领导的叮嘱:“一定要搞好,不能出一点差错。”

干工作,在军很少有怯场的时候,但当她第一次在人民大会堂看到《东方红》的排练场面时,还是有些望而生畏。规模好大啊,前台后台加在一起,演职人员有3000多人。她不免有些担心:人这么多,节目这么杂,排练时间这么短,能组织好吗?

事实证明,在军是杞人忧天了,文艺界这次确实表现得非常好。《东方红》的排练她看了不下20次。演员的精湛表演、全体工作人员的高度纪律性和领导的高超组织能力,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几千名演员,说几点钟来,绝对准时到场。管服装、道具、舞美的全都兢兢业业,不分白天黑夜地工作。庞大的乐队由好多个单位的乐团组合一起,光指挥就有四位。这么多人集中在一个舞台,在短短三个来小时中来回穿梭,上场下场,还有大量布景道具搬上搬下,其调度的难度可想而知。在今天干什么都离不开电脑这种先进工具的现代人看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东方红》的舞台调度,在当时就几乎做到了分秒不差,毫厘不爽。

在军说:就是外国朋友对此也难以理解。有一次演出,七伯陪同一位外国元首来了,看完节目,这位元首很兴奋,提出想到后台看看。在他的想象中,这么大一支演员队伍在前面演出,后台一定忙乱不堪。到了后台,他惊住了,所有道具摆放得整整齐齐,所有人员都在指定的位置活动,一切的一切秩序井然。这位外国元首很感慨,赞叹说:就像是“一支穿了彩服的军队”。

《东方红》的创作和排练如此高效有序,恩来伯伯显然功不可没。理由很简单,他为《东方红》付出了最多的心血。因此他被众口交赞,誉为《东方红》的“总导演”。

摘自《百年不了情:我与伯父周恩来相处的日子》 周尔均/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11月版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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