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随笔|送的礼物很好,下次请不要送了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1-08 09:00
在一旁“吃瓜”的传达室大爷说,别吵吵了,放我这,多稀罕的一座钟啊!

有一年,我去南方某城出差,回程时,合作方的一位大哥与我同行,他也要去北京办事。

我们买了同一趟车次的高铁票,座位紧挨着。在车站检票口,瞅着电子告示牌写着“××车”的状态“即将检票”,××车便是我们即将要坐上的车。

大哥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忘了给你买点土特产带回去!”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出现时,离“停止检票”仅剩一分钟,我扶着两只大箱子,一只他的,一只我的,急得满头汗;大哥也满头汗,只见他俩胳膊上挎着两篮桃,说是篮,更像筐,篮子上贴着红纸,上书“至尊水蜜桃”。

“快跑!”大哥看我一眼,看告示牌一眼,他没有给我筐的意思,我自觉箱子比筐还容易控制,我们极具默契地拖箱带筐踉跄狂奔,勇闯闸机。大哥从裤兜中掏出身份证的刹那,摔碎了手机屏,而两筐桃差点卡在闸机处不可自拔。

一番狼狈后,我们终于抵达列车前。时间紧急,我们压根没按照车票上的车厢数字上车,而是先上车,等车开了,再每人一篮桃,不,是一筐桃,每人一只大箱子,一步一步挪到正确的车厢和座位上,挪得不多,也就八节车厢吧。

待安座,我刚松下的气又提起来,桃篮放不进头顶的行李栏,搁在过道中,又挡着行人的脚步。唯一的办法是放在脚下,两脚悬空,两腿屈着,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一直在想,怎么把桃分给周围的乘客吃,或者送给乘务员?或者干脆留给下一站的乘客?

大哥没有给我弃桃而去的机会,他形容了水蜜桃的美味,想象出他将带一篮桃进京访老友,老友见到桃时欣喜的表情,以及对方能接收到的千里送桃之诚意。大哥还提醒我,“我跟你们单位那谁谁说了,你明天上班给他带几个桃去,特产!”

四小时后,我们到达北京南站。人山人海,打车处,队伍长到绕成几重回字,我只能坐地铁回家。

晃动的车厢里,我屡次准备把那篮桃默默搁在某个角落,下车后,我走,桃不走。但想到单位的某同事已经得到消息我要带桃上班就妥协了,再一想,我辛苦四个小时,蜷着腿,抬着脚,把桃从遥远的南方拎到北京,现在扔掉它,是不是前功尽弃了?地铁颠簸,人挤着人,我恨不得把桃篮顶在脑袋上,换乘,再换乘,一小时后,我出地铁,新的磨难开始了。

要过天桥,上天桥八十一级台阶,下天桥同样。拎着箱子,挎着桃篮,我艰难前进,红纸已在旅途中被挤脱,我脸上的粉因疲惫,也脱得差不多了。

我被迫打了一辆车,原本下天桥我可以步行回家,带着桃,我没信心。我家住在六楼,这是一个尴尬的楼层数,一些六层建筑有电梯,一些没有,我们没有。

当我再爬完几百级台阶,终于站在家门口时,我深深吸一口气。“哐当!”“哐叽!”门和桃,一个关上,一个落地,我真想扔了这份重礼,上一次有此念头,还是在天桥上弯着腰喘气时。

我的腰是直不起来了。我盯着桃,还没缓过劲,电话铃声响,大哥的声音传来,“到家没?我到我朋友这了,怎么样?桃味道不错吧?我朋友也说好!”

“谢谢,谢谢!我刚进门。”反正腰还弯着,我索性多点几个致谢的头,我没说出的话是,谢谢,送的礼物很好,下次请不要送了。

我坐在玄关处的小板凳上,想起了上一次收到重礼是什么时候,在某学院培训时。确切地说,不是我,是与我同屋的室友收到的。

那时,我们还年轻。室友正当妙龄,追求者众。长达半个月的异地培训中,恰逢她生日,她的一位追求者送来生日礼物。宿舍管得严,快递不能送上门,我接到室友求助电话,下楼一看,瞬间石化。那么大的包装箱,总有一立方米吧。

我试试重量,我们俩弱女子绝对不可能将它抬上没有电梯的四楼。继续打求助电话,俩男生如约而至。送进宿舍,大家都兴奋地搓搓手,如此重礼,究竟是啥呢?

那会儿,还没有晒开箱视频一说,珍贵的仪式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我们剪开捆扎带,撕掉透明胶,露出一个木质弧形的顶,哒哒哒的声音越听越分明,“铛!”一声响,我们四个人对视一眼,有种不祥的预感,接着“铛!”“铛!”我们抓起手机,是的,此时此刻,下午三点整。

室友收到的生日礼物竟是一座钟。且不说,送钟是否符合送礼的道德准则,也不说追求一个女孩,钟是否能准确表达心意,也许对方认为我将是你的终点呢?单说这礼物准点报时的功能,人散后,只剩我和室友两人在房间,白天还好,夜深人静,逢半点,它敲一下,逢整点,几点它敲几下。说实话,除了爱叫,除了不吉利,这座钟颜值尚可,做工精细,木头雕的小鸟惟妙惟肖,涂着金粉的三根针,时针、分针、秒针,尽显华贵;可是,这些和睡眠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钟敲六下,我起床了,一歪头,发现室友坐着,她起得比我更早。她盯着钟,她的表情告诉我,昨天是她最难忘的生日,这是她最难忘的生日礼物。

我轻轻问了一句,钟这么重,到时候,你怎么带回家?室友猛抬头,深深看我一眼,“带?”“是啊,再过几天,培训就结束了。”我提醒她。“事不宜迟”,室友马上穿衣服起床,我以为她要打包、发快递,她蹬上拖鞋,挠着鸟窝似的一头乱发,全无淑女风范,她更像个念念有词的巫女,“今天就得扔掉,就得扔掉。”

我用理智按住了室友,小鸟又跳了几次,三根金针又运作了一段时间,日上三竿,昨天帮我们抬上重礼的两位男生,今天又帮我们抬了下去。坏消息是,室友执意要扔,为表示感谢,还请俩壮劳力和我一顿大餐,真真是劳民伤财;好消息是,在大堂,为扔哪儿、扔了算不算糟蹋心意、算不算浪费,我们发生了争执,而在一旁“吃瓜”的传达室大爷说,别吵吵了,放我这,多稀罕的一座钟啊!

哎,他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有钟在前,有桃在后,那天,我坐在小板凳上,痛定思痛,将心比心,发誓绝不会给人送重礼。此后,每当出差去某地,有热心的接待方或朋友,说带点特产吧,我都主动表示,早在淘宝看好了你们这老字号的旗舰店,买了很多,直接送到家,还能分给身边人。

我最害怕的是开会,会议完,一人送一袋书,尤其是画册,铜版纸印刷,一本抵普通书的二十本。

我最惊讶的是曾收到过一尊雕像。某人不声不响,合作完项目后,送我一份纪念品。我在发表言论时,他们抓拍了一张照片,为了给我惊喜,找店家按图做了个摆件。照片一言难尽,凡人都不可能360度无死角,雕像倒是百分百呈现了照片中扭曲的我,再配上金属底座。我在离开酒店时拿到它,我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拆开它,我对着“我”发呆,我甚至举不起“我”,我要是扔了“我”,“我”就会沦落到垃圾站,有无数双脚践踏在“我”的脸上。

一时间,我对着这份重礼哭笑不得,一边发消息感谢对方的盛情、有心,一边居然怀念起那篮桃,起码它只是一篮桃……

文/林特特

编辑/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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