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寻访|行走20年,长城留下了我的青春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0-12 13:00

20多年来,我累计从辽宁西部沿着明长城一直走到了黄河西岸的陕西省府谷县,更是把几十座不同地区具有代表性的不同敌楼画了详细的剖析图进行比对,但跟长城结缘很偶然。

我从小生活在东北内陆县城里,从来无缘接触到外面的世界,虽然在学生时代的课本上就有八达岭长城的图片,但那种崭新的城墙和一连串看起来好像无限复制的、模样相似的敌楼并未引发我的兴趣,所以即使那时我从未离开过家乡,更没有机会见到长城,也并未萌生过去长城的念头。

直到20岁我才第一次有勇气也有条件独自出门走一走,自然来到了心目中无比神圣的北京。一天早上我去了德胜门箭楼,可还没到开门时间,正准备坐在路边等待,忽然看到德胜门下有去八达岭长城的客车,便临时决定去八达岭打个卡。这样一个偶然的念头让我第一次登上了长城,从此竟然再也无法割舍心中的长城情愫。

连达长城速写作品

走长城多了,才知道那段危险的路线就是天梯和鹰飞倒仰

当我亲身来到八达岭长城才明白,书上的照片并未能表现出长城蜿蜒于山峦中的那种震撼心灵的磅礴气势,我顿时豪情万丈地沿着长城向上攀爬,兴奋的情绪似乎使我的体力也增强了无数倍,任凭汗水奔流也丝毫不愿停下对长城探寻的脚步。坚厚的条石城墙,宽阔宏伟的座座敌楼好像都在不断地向我召唤,为我加油,脑海中早先对长城的刻板印象顷刻间一扫而空,我感到登长城才是男子汉应该喜欢的运动。

我一口气走出了旅游区,误闯误撞到了未经修复的残长城上,一下子被惊呆了,感觉自己好像误入了一段错位的时空隧道,穿越进了历史中。那种沧桑破败但凛然不屈的墙垣和岁月磨蚀下仍然清晰可辨的古人印迹是那么真实动人,仿佛倔强地忍受着数百年的风霜雨雪就为了今朝与我相逢。

也就是这次与残长城的偶遇使我真正对长城产生了执着的迷恋,有了想探访更多长城的念头。

20多年前的互联网上关于长城的各种资讯极其匮乏,我搜到了一个叫长城小站的团队,由一群热爱长城的年轻人组成,经常去北京周边的古长城实地寻访,还拍摄大量的资料照片,对长城现状做详细记录,对家住长城边的老乡,尤其是孩子们进行长城保护的宣传和讲解,对贫困失学的孩子进行帮扶。

我后来有幸加入这个团队,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这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事,我也感到很自豪。跟各位大哥大姐的交流中也极大地开阔了我的视野,丰富了我对长城的认知。从他们那里我才知道长城不只是八达岭、慕田峪这些地方,长城真的是一条横亘东西的万里巨龙,走过区区几个长城景区,对于了解长城全貌不过是管中窥豹而已。

那时箭扣长城刚刚出名,常有人去攀爬挑战,血气方刚的我也不甘落后,在一个春节里,我穿着东北的大棉鞋和大棉裤就杀奔箭扣了。当时长城被一场大雪覆盖着,雪后的长城上只有零星的动物足迹,根本不见人的脚印。我不管不顾地从长城口子向西前进,贪婪地欣赏着雪野之下残长城苍凉壮美的景色。双手抠着窄窄的两侧垛墙攀上了一座孤绝的高峰,不久又被坍塌的断崖拦住了去路。

我不愿意走回头路,便徒手从覆盖着冰雪的断崖上倒着攀了下去。当我来到平缓的城墙上回头再看,那近乎陡直的山崖和碎裂坍塌的石城墙的凶险程度令我倒吸一口冷气,深感有些冒失和后怕。以后走长城多了,才知道这段危险的路线就是天梯和鹰飞倒仰。

和爱人走长城途中留影

从辽宁西部的绥中境内,走上系统的长城探寻之路

那时我身体强壮,胆子又特别大,还曾经背着大包从司马台长城的单边墙上走到了望京楼。那个时期如果听说哪段长城比较凶险,有挑战性,我就一定会去亲身体验一下,属于逞匹夫之勇的心态。即使现在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在彰显自身勇猛无畏的同时宣称自己征服了某段长城,我曾经也有类似想法,把我听说过的野长城如箭扣、古北口、金山岭、司马台、黄花城等都走了一遍。

在这个过程中我开始沉静和反思,受长城小站诸多师友的影响,我对长城的理解逐渐升华,我明白了个人在长城面前的渺小和可笑。长城几百年就矗立在那里,号称征服过长城的人数不胜数,但这些人已经或正在化为历史中的尘埃,长城却依然屹立着。在历史这面镜子的映照下,长城不应该被我们当作可征服的目标,而应该是我们爱护的对象。

那么我到底能够为长城做些什么呢?仅仅是凭着匹夫的血气之勇在残破的古长城上撒野,这不应该是我和长城之间的交流方式。我曾经看到过很多濒临倒塌的城墙和敌楼,那些被遗弃在野外甚至被砸碎的碑刻,被人从城墙上抠走的文字砖,还有仍然在进行的对于长城的破坏行为。我能够做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我可以麻木不仁吗?扪心自问,我是真的热爱长城,想要探究长城,愿意为长城做更有意义的事,那就应该认真地沉下心来为了长城着想才行。

后来我下定决心,利用每年的五一、十一和春节长假及一些零散时间,开始从辽宁境内向西接力式走长城。

这时我才发现,远没有想象中抬腿就走那么简单。我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游山玩水地随性,需要了解更多长城的历史、修筑背景和建筑特征等相关信息。可我甚至都没有一张详细的长城分布图,不知道长城具体走向,都途经哪些城镇乡村,真有盲人摸象的迷惑感。但那时实在没有更多的资料来源,长城小站的朋友们大多住在北京,对东部的长城情况也是了解有限的。

有的朋友慷慨地把自己从旧书摊上收集来的一些涉及东部长城的老地图送给我参考,最后我采取边走边观察研究、边积累琢磨的办法,在长城小站朋友们的指点下置办了帐篷、睡袋等户外露营装备。从辽宁西部的绥中境内,我走上了系统的长城探寻之路。

在野外碰到的野兽多是野猪

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独自在敌楼里露营时的紧张和恐惧。当四野变得愈发昏暗时,我赶紧钻进了帐篷里,只听到山野中猫头鹰远远近近在鸣叫。夜里山风大作,林涛之声有如万马奔腾般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风狂暴地撕扯着我的帐篷,外帐好像随时会被扯碎一样,片刻不停地哗啦啦响着,也分不清是林涛还是山风,抑或是真的有什么人想掀开帐帘冲进来。这种地动山摇的感觉让我在半梦半醒中仍然充满着警惕和惶恐。

起夜的时候尤其惊心动魄,拉开帐帘那一刻,不知道外面漆黑的夜里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许会有早已急不可耐的猛兽扑上来结果了我的性命。敌楼内一片漆黑,只有头灯那一点点微弱的橘黄色光亮随着我的头晃动。猛一抬头,敌楼箭窗那黑洞洞的窟窿好像骷髅一样直直地逼视着我,令我心里咯噔一下倒吸一口冷气,头发似乎都要竖起来了,这种恐惧感经久不去。

后来走得多了,经验也丰富了,这种最初的恐惧感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加之每天身背露营装备、衣物、食品、饮水、照相器材、绘画工具、拓印工具等数十斤的重负翻山越岭,早已累得筋疲力竭。懒洋洋扎好帐篷,钻进去倒头就能睡着,哪还管外边到底是风吹帐帘还是真有猛兽。

不过我还真遇到过野兽,还好都侥幸平安无事。现在山里的野兽主要是野猪。一次我在林子里走着,突然感觉前面的密林剧烈地晃动起来,有一群东西迅速向我这边冲了过来。我心说不好,看这速度和力量,肯定是一群野猪。如果迎面撞上,后果不堪设想。情急之下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右手边一座坍塌的敌楼,跑到瓦砾堆顶上,蹲在半截残墙后面,手握登山杖紧张地注视着林中的动静。估计野猪群也感受到了来自于我的威胁,在即将到达敌楼前调转方向往旁边拐过去了。一群灰黑色的身影仿佛无坚不摧,把所过之处的许多灌木都撞断了,呼啸之声真的好像猪刚鬣临凡。

还有一次,我走到天黑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营地,就在林间一块略宽敞的地方硬挤着扎下了帐篷。夜里迷迷糊糊,感觉好像有人在使劲晃动帐篷。但当时实在太累,加之露营多了,警惕性松懈,根本没理会,继续睡觉。待早上拔营起寨时,我惊讶地发现,昨晚紧紧卡在帐篷周围的好几棵手腕粗的树木都折断了。从草木践踏的痕迹看,很可能是我的帐篷正好阻挡了一群野猪的去路,它们就硬从帐篷和树林之间冲了过去。没被它们用獠牙豁开帐篷,真是万幸。

不过比野兽更可怕的是人。

我曾在河北义院口一带的长城上遭遇过抢劫;在冷口一带的长城上遇到过死尸;在拍摄迁西县某段长城边河水被污染的镜头时,被一群忽然冲出来的人包围,他们把我当成了曝光当地采矿破坏环境的记者,差点不由分说把我拿下。

不止一次在城墙尽头的山崖前不知所措

我走长城力求不错过每一座敌楼,尽可能走遍每一段城墙,为此也付出了大量的心血和汗水。因为常常要身背重装在密集如天罗地网的灌木丛里撕扯开路,衣裤经常被剐破,手臂和脸也屡次带伤。风餐露宿,顶风冒雨,甚至在狂风吹得几乎翻下山崖,冰雹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时候也依然要奋勇前进。但越走我越明白,所谓走遍万里长城,是仅凭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完成的美好愿望。

对于走过的地段我都尽可能拍摄资料照片,比如墙体材料、敌楼结构、山势地貌,沿途发现的碑刻、匾额和文字砖也尽可能制作拓片。后来条件好一些了,我还买了小摄像机,拍一些长城的视频资料,总之是尽己所能对所走过的长城详细记录。有时候还趁着休息空当拿出纸笔画些速写,这是我最喜欢的记录长城的方式。

在这一过程中我结识了北京的郭峰老师,他是一位精通书法、国画、篆刻和传拓的老艺术家。对长城的痴迷使我们成了忘年之交,我们曾结伴走过很多长城,他教会了我制作拓片的技术。

为长城碑刻制作拓片

拓片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碑刻表面的真实面貌和具体尺寸,比之摄影有着无可替代的原真记录价值。我们经常共同为野外散轶的长城碑刻制作拓片。如果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再相聚的时候我们会相互交换新收集到的拓片。郭峰老师堪称我人生中的良师益友。

假期接力式走长城的方法使我在每次行动间隙获得长时间的休整和恢复,并有时间对收集到的资料进行归类整理,为下一次出行做规划和准备。

因为长城并不是一道从东向西不间断的长墙,中途要经过数不清的高山和大小河道,经常就被山体、河水所截断,所以长城随地形修筑,有时向北,有时向南,并不总是直奔正西,许多地段甚至不修墙体,直接利用山崖险峰作为阻挡敌人的天然防线,仅在一些孤绝难攀的制高点修筑烽火台或空心敌楼。

而这些地方正因为绝险而人迹罕至,道路湮灭,完全被山林灌木锁死路径,所以对这类敌楼的探访最是艰难痛苦和险象环生。而如果没有墙体只有山险拦路的时候,对于我这个外地人,就等于忽然失去了目标,完全搞不清接下来该向哪里前进。这时候在荒山顶上也无处问路,我不止一次在城墙尽头的山崖前不知所措,在云雾缭绕的悬崖之巅无路可走,或是望着一山之隔的敌楼陷入近乎绝望的喘息。这真是对体能和意志的漫长锻造,也使我逐渐拥有了超强的勇气和坚定的意志。

和郭峰老师在长城上

我曾经在冬天零下20摄氏度的寒夜里露营,在白天的跋涉中曾直接抓食积雪解渴,夜里怀抱着被冻得像炮弹一样坚硬的水瓶,只为能略有融化润一润干渴的喉咙。同时抱在怀里的还有手机、相机和摄像用的一堆电池。

还有一次,我和两个同伴眼看着山顶上有一两座孤楼,觉得无需露营,当天即可返回,便不带帐篷轻装上山。结果山顶上地形复杂,下山所选择的另一条路更是艰险难行,导致才下到半山腰天就全黑了,只能蹲坐在崖壁边等待天明。

那是11月初的天气,白天穿单衣爬山还会出汗,夜里则冷得几乎冻死人,而我们又不敢打瞌睡,生怕睡熟后一个跟头翻下悬崖。就这样3个男人紧紧抱在一起相互取暖,在刺骨的寒冷中数着星星苦挨到天明才得以下山。

城墙上曾砌有大量文字砖,这些年被人们私心自用地抠回家“收藏”了

在走长城的过程中我亲眼见证了许多对于长城的无耻掠夺和惨烈破坏,真是愤恨不已,却又深感无力。有些地段因为反复去过几次,最能感受到短短数年间变化的巨大。比如河北东部一段长城上原本神奇地保存着大约15块碑刻,这些碑刻或镶嵌在城墙上,或安置在敌楼顶部,多数都字迹清晰,保存完好,堪称万里长城上少见的明代碑林了,可如此珍贵的文物遗存也在短短几年内被盗窃破坏殆尽。我去过此地3次,最终也仅为8块碑刻留下了拓片。看着城墙上碑刻被盗后留下的大窟窿,真是无比痛心。

还有些城墙上曾砌有大量文字砖,但这些年也被人们前赴后继地抠回家“收藏”了。原本完整的墙面被撬坍塌的比比皆是,未塌者也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连达制作的长城拓片

一些工厂和矿场就开在长城两旁,把长城附近的山体挖得伤痕累累。矿山放炮之后,早已衰老开裂的长城墙体和敌楼在这种环境下不知道还能支撑几天,而弥漫的粉尘给长城和山体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

这样的矿场和水泥厂之类工厂在长城沿线有不少,开山采石,污染水源,也危及长城主体的安全。长城山体挖缺后,无法恢复,就像被咬缺了的水果。虽然遵照文物保护相关条例并未直接挖在长城墙体上,但长城与山体和自然环境的有机结合却被破坏了,很难想象雄伟的八达岭长城两侧的山体被挖得全是大坑。

走长城的最大收获是爱情和家庭

我走长城的最大收获是爱情。当时我的女朋友王慧在众多的追求者中能够最终选择我,也是看中了我与众不同的勇气和对所热爱事业的执着追求。我们一起走了很多长城,那种在野外相互依靠的感觉不仅是情侣的甜蜜,更像是一种同生死共患难的坚定队友和搭档。

2006年10月我们在北京多位朋友的陪伴下一同走进了北京长城最东端的三省交界碑。2007年10月1日,在长城小站40多位网友的祝福和见证下,我们在怀柔撞道口长城举办了长城婚礼。

我20多年来累计从辽宁西部沿着明长城一直走到了黄河西岸的陕西省府谷县,这期间我极力想要做到探查每一座敌楼,明知以一己之力不可能完成,却也真正做到了呕心沥血,挥洒汗水,顽强冲锋,把自己青春的足迹留在了长城上,让自己对长城的爱一直陪伴着她。

我有两个女儿,我也带她们去长城穿越和露营,看长城上的风起云涌和日出日落,感受祖国山川的壮丽和古长城的苍茫壮美,把我们对长城的爱和坚韧不拔的精神传递给孩子。现在孩子们说起长城总是很兴奋,更是锻炼了强健的体魄和无比的勇气。

我把自己多年来寻访长城所积累和整理的资料与心得都结集成书,把所收集到的百余种长城碑刻、匾额和文字砖的拓片也收录其中。除了讲解长城的历史和知识外,还纠正了许多流传已久的关于长城的错误认知和讹传,更是把几十座不同地区具有代表性的不同敌楼画了详细的剖析图进行比对,阐述了长城不是千篇一律和千楼一面的,我眼中的长城是《不一样的长城》。

文并供图/连达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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