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别史|朋友赵蘅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10-03 11:00

罗雪村

画家罗雪村回忆在与杨宪益、杨苡两位先生的有限接触中,他们的宽厚、家常,让人感觉是很想去亲近的长辈,但自己心里又知道,他们与普通人很不一样,而这不一样,似乎无关他们因巨大文学成就所获得的名望,那是什么呢?罗雪村总结,那是一个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一种迷人的气息,是怎么端着、装着也做不出来的。

前几日,画家罗雪村又一次提笔,写下下面这一篇《朋友赵蘅》,并追忆记忆中的杨宪益先生。我们从中可以读懂,什么样的人是为身边人带来光和热的真朋友。

记录细节,是她速写的价值所在

65年前的一天,一个随讲学父亲常驻德国的中国小女孩,站在莱茵河边画速写,对岸是绿树红屋与远山叠映的迷人风景。12岁的她,在莱比锡为管家克莱布斯太太画的侧影速写,简练,肯定的线条很准地勾勒出一位老妇丰腴和善的神态!一晃,小女孩已然满头银发。

她说就是那时“做出了幸福抉择,以艺术为生命”。1960年她考取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后到农业电影制片厂从事美术设计,再后来入中央美术学院专修油画,还远赴巴黎吕霞光工作室进行艺术创作与交流……

记得1991年参观全国美展,在油画《太阳很足的晌午》前驻足:山凹处,一个穿草鞋和破烂灰布衫的红军小战士,在岩壁上涂鸦《娘送儿上学》的宣传画后,躺在暖阳里酣睡……这幅色调温暖、质感结实的作品,没有渲染战争的残酷血腥,让人感受到的是童年的真趣和母爱的温存。它获得当年全国美展银奖,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我保留着从《美术》杂志上剪下的这幅作品的印刷品,多年后才知道出自她手。

20年前与她初识,印象中她更用力、用情于速写。

那年她被下放东北干校,一边受审查一边劳动时还在偷偷画速写;喂奶时不忘留下襁褓中儿子的可爱瞬间;乘船到金门,中途遇巨浪,吐得一塌糊涂仍拿着画笔。一次与她同访陕北延川,在大巴车上她不时画几笔,在关家庄路遇史铁生笔下“破老汉”儿子丑蛋儿,她边与其交谈边很快画下他的速写像……我与她有同好,印象里这样迷恋速写的除了高莽先生当属她了。

速写通常是用极简线条将人物或场景迅速画下来的一种绘画形式。她的速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练习性训练,也非依附创作的素材搜集,每一幅几乎都是将其所见所感加以记录和艺术的表达。

如在所居农影小区全员核酸时,她不忘画蓝色帐篷、“大白”与志愿者速写。她说:“我只是想记录这段特殊历史,在速写本上留下这非常瞬间。”

她还画过我的好同事徐怀谦,她与怀谦统共没说过几句话,但心相通。2012年怀谦故去,她少有的根据照片画了“怀谦阅稿”的淡彩速写,表达了对失去一位做人正直且富有思想才华的朋友的痛惜和对世间不幸的悲悯。

在其所著《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里,配有很多速写,虽是匆匆几笔,却是不可重现的记忆。很佩服她画场景速写几乎不漏一点细节,开始觉得画得繁琐,但以后再看,她还原历史场景、人物细节的丰富性便凸显出来。记录历史,留住一个个转瞬即逝却不该遗忘的瞬间,是她速写的价值所在。

杨宪益小金丝胡同旧居

写作是她生命的另一半

她人生另一亮点——写作。

从12岁开始,凡见过的人、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她都以日记方式记述下来,冥冥中写作成为她生命的另一半。

说到这儿,不能不提她的双亲。父亲赵瑞蕻,毕业于西南联大,《红与黑》首译者,母亲杨苡也出自西南联大,《呼啸山庄》首译者,写过很多美妙的诗歌,曾想做一名画家。

母亲的夙愿,流进她的血液里。而她的舅舅,被誉为“翻译了整个中国”的杨宪益,对她的影响尤为深刻。在至亲和巴金、严文井、袁鹰等文学前辈的影响和勉励下,文学的种子开始萌芽。往往是待家人睡了,夜半的小厨房里,她开始“爬格子”。

幸福与苦难、战争与和平,家的变故、双亲的爱,遍尝的人生苦辣酸甜,在她内心积蓄已久的情思如汩汩清泉,奔流而出。1978年她发表处女诗作,1985年小说《八哥》问世,散文《百岁少年的歌》《重见玛丽》获得冰心儿童图书新作奖,后来陆续出版了文学书籍《下一班火车几点开》《拾回的欧洲画页》《补丁新娘》《四弦琴》《和我作长夜谈的人》……她的文字轻盈畅快,如微风拂面,带有女性特别的细腻与柔韧,即使追忆苦难,也是回眸一笑。

她就这样拥有了写和画两枝笔,“时而拿一枝放一枝,时而混合着用”,走出了一条独特的文画人之路。

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

日前,她编著的新书《兄妹译诗》《我的舅舅杨宪益》出版,中译出版社在雍和书庭举办读者分享会。那天,她的举止装束依旧那么得体、优雅,脸上洋溢着喜乐,惹得年轻人直呼她“阳光少女”。我悄悄打量她的时候,忽然想,是什么使她和她的画与文含蓄一种别样气质?

她的祖上是名门望族,到她父母这辈,战乱流离,困厄交加,不再有钱,但有文化,因而幼年的她,能看戏听音乐,能读书……在她身上,很容易看到她舅舅的影子。回想杨宪益先生,他的真率、宽厚与达观,让你凝视他时,会感觉到他与常人很不一样,这无关他的成就名望,那是什么呢?是一种自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迷人气息。

记得2007年在沿伏尔加河驶往下诺夫哥罗德高尔基家乡的游轮上,一位叫艾玛的女士给我写了一句俄语:“人是世间最高贵的称呼!”(出自高尔基)。后来,常想,谁能配得上这高贵的称呼?

高贵不在你是否拥有权力,不在你多么富有,它或许来自一个人内心的强大与苦难的淬炼。杨宪益先生最后几年,总是沉静地坐在那个蓝紫色沙发上,手上夹着香烟,神态微醺,从他扭头迎向你的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他坐过牢、非常年代痛失儿子等等不幸,更看不到一丝哀怨——唯有善意!

他总说:无所谓。他的书架空了,抽屉空了……他可以散尽一切。但一次问他:假如您再遇到暴力与不公时,还会说“不”吗?他望着飘去的青烟,慢慢说出两个字:“会的。”声音很轻,但真真切切。我看到一个高贵的轻蔑!……他无愧这世间最高贵的称呼!

后来,每每经过什刹海,常会去小金丝胡同杨宪益先生旧居,在门口小站一会儿,怀想他,更感念他为后人留下一个高贵的基因。

再说她,相识多年,没见她脸上有过愁容。其实,那个风摧雨打的年代曾使她伤痕累累,多种疾患常让她陷入困境。

一天天,一年年,她忘我地做着开心的事,前两年又弹起钢琴……每天清晨,她都会在微信里送给朋友们或一篇小诗或一首音乐,带给大家愉悦和祝福。

“有时我吃惊自己的耐受力

这颗倔强的种子从何而来

又在哪一天种下

除了爱,还会有什么?

……”

当读到她《原由》的诗句,我似乎看到另一个她。

世人皆有伤痕,那该是光进来的地方。

真想跟更多的朋友讲,当你在现实中无力、无助甚至不堪时,就想想她——一位优雅的“阳光少女”,一位总在写写画画,只把美好、快乐留给大家的文画人——赵蘅。

(写于2022年9月12日)

本文绘图/罗雪村 赵蘅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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