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乔叶《宝水》:乡村内部蕴藏着一部丰沛丰满的小说
文学报 2022-09-27 19:00

如何用文学形式反映新时代历史巨变,开拓文艺新境界,开创文学新局面,是新时代文学需要解答的一个重要课题。作家乔叶新近于《十月》杂志推出的长篇小说《宝水》在某种意义上,作出了一种回答。这部作品入选了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首批项目支持名单,单行本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宝水》的主人公地青萍的童年是在福田庄度过的,她在不知觉中对乡村有着深厚的情愫,但后来因为来自乡村的各种沉疴重负对她在城市的原生家庭产生了致命的伤害,让她在成人后对乡村的态度变得既亲切又疏离,既温暖又疼痛,既渴望又畏惧。丈夫去世后,人到中年的她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发现自己只有在乡村才能睡得好,而老家福田庄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她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了和福田庄同属于一个县域的宝水村。小说由此开始了。在宝水村,地青萍住了一年,在对福田庄的旧日回溯和对宝水村具体事物的参与中,她见证着新时代背景下乡村的嬗变,乡村的新旧碰撞交融,也获得了新生和蜕变。

近年来,乔叶的创作有两个方向的回归。一是越来越乡土性,“作为一个河南籍作家,虽然已在北京工作和生活,但地理视野的多维度似乎让我原本的乡土性更鲜明了些。”二是越来越女性化,“之前我还不时地有男性叙事角度或中性叙事角度,如今几乎全是女性角度了。身为女作家进行女性化写作似乎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原点选择,可对我而言却是一种返程。”而新长篇《宝水》,则是两个方向的融合,这是一次女性视角的乡土叙事。

早在六七年前,乔叶就开始构思这部小说,写的过程中,大的思路变动了三四次,易稿十来回。乔叶自陈,“迄今为止,这是我写得最耐心的一部长篇小说。”这种耐心,是不得不,“这个既虚且实的小小村落,这个在行政级别框架上属于最纤细的神经末梢般的小小村落,下笔时我才发现与其相关的东西是那么多。新旧房屋,花草菜蔬,庄稼田地,每家每户。因正转型走文旅路线,在宝水的除了土生土长的本村人,还有形形色色的外来客,这些都令我在这个小小村落里感觉到自己所知是如此欠缺。”

因为有所欠缺,乔叶一次次奔向这些村落,她住在村民家里,吃他们的农家饭,听他们说自家事。柴米油盐,鸡零狗碎,各种声息杂糅氤氲在空气中,这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诸多情形跟她记忆中的老家杨庄常会叠合,陌生是因为这一切与她的杨庄又截然不同。她迫切地想要知悉这“熟悉又陌生”背后的逻辑与秘密,因为她知道,新时代的巨变正附丽在它们的细节里,也只有走到乡村内部去仔细端详,才能发现。

几年前,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说:“即使书写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你所面对的也是整个世界,这意味着,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科学的、社会学的、人类学的,各种各样的知识都要进入我们的视野,都要成为我们的有机养分,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世界。牧歌或挽歌的方式,猎奇化、景观化的方式,都不足以真实全面地表现中国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我们必须用不断更新的眼力、脑力重新认识乡村,写出巨变。”

乔叶正是这样践行的。村庄的当下早已超越了书房的想象,作家需要沉入乡村,才能得到一部丰沛丰满的小说。如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所说:“乔叶的成功并没有特别的诀窍,就是潜下心,埋下头,与大地山河相偎相依,与人民大众贴心贴肺,与变革时代同向同行。生活的宝水,是天然的恩赐。好作品,归根结底,成因在此。”也正如这部长篇小说的篇名“宝水”隐含的寓意,它是村名,也包含了生活是创作的宝贵源泉的意思。

在韩敬群看来,《宝水》是目前为止写新农村建设、写乡村振兴的出色之作。“它的出色就在于它没有从概念、观念出发,一味在题材重大、政治正确上下功夫,而是实实在在潜入了生活的深处,写活了人物,写足了细节。作品触及乡村建设的每一重纹理、每一个结构性问题,对人物面对扑面而来的新生活产生的心理纠结和波动,对乡村旧传统与新生活的纠缠扭结,都有深切体察,准确刻画。”

之所以深刻、准确,因为乔叶的乡村体认、体察工作做得缜密而细致。韩敬群提及作品中一个人物孟胡子搞乡建的过程:先是指出新农村建设中常见的弊端——腾云驾雾,涂脂抹粉,再提出自己的工作计划,准备充分,思虑周详,措施精准,比如对选择山区还是平原地区做尝试,耐心地等待可以长久合作的基层领导,清醒地明白乡建必须分成三年带建、三年帮建,还有三年观察的阶段。“所有这些看似琐末的地方,考验的正是作家与生活贴近的功夫。”

乔叶的功夫在小说内,也在小说外。那些鲜明而又生动的小说人物和自然又妥帖的语言,毋庸置疑显现了她多年的小说功力,而她笔下的乡村呈现又体现了作家关于时代、乡村、社会的视野和思考。这也是韩敬群之所以认为《宝水》书写了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缘由所在,“作家如盐入水成为乡村的一分子,同时又一定程度上保有一个外来者的冷静视角。她这样的身份,使得作品不只是聚焦于一个乡村,而能够将触角涉及象城、予城、怀川以及‘我’的故乡福田庄,‘打开’了作品,使宝水村的故事与当代中国的社会运转紧密相连。也许可以这样说,这是一部用文学方式书写乡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力作。”

乔叶说,以这个文本献给故乡和亲人,“以文学之名,我以这小说作为反哺,实际上在写作内外都还一直贪得无厌地索取着,多么惭愧。”但能向广阔的中国乡村索取创作的“宝水”,同样也是身为作家的她的幸运。

《宝水》选读

第一章

冬——春

正月十七

睁开眼,窗外已经大白。看了一眼手机,六点整。四点半时还在床上烙饼,就算五点睡着,也不过是一个钟头的觉,还饶进去一个梦。

还是那个梦。

她在说话,却没有声音。眼皮儿撑出了一条细线,看不见里面的光。嘴巴颤巍巍地张着,唇形微微变动。我贴近她的唇,浓重的陈腐之气里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丝丝甜腥,像是正在沤肥的土地,又仿佛是青草正在春天生长。

奶奶,你出声儿啊!

她却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胸膛起伏如苍灰的火焰。我握住她干树枝样的手,等她攒劲儿。起伏渐渐平缓下来,越来越平缓。她似乎要睡着了。这可不行。我晃着她,小心拿捏着分寸,怕把她晃散了。她那么脆。

终于,她又睁开了眼,也张开了嘴。唇形又开始微微变动。还是没有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可我确定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对我。明明已经说出了口,却又被她咽下。

要是我能变小就好了。那就能钻进她的嘴里,跑进她的喉咙,看她咽下去的那句话是什么。这么想着,果然我就迅速开始变小,越来越小,小到如童话里的拇指姑娘。然后,我就站在了她的唇边。唇已经没有了血色,唇面却还柔软着,还有着奇异的弹性,踩在上面能感觉到鲜明的高低起伏,似乎每一步都会摔跤。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身子,往她的嘴里张望。

深渊一般的黑暗,深渊一般的温暖。

要进去吗?我问着自己,犹疑着。一股大风突然从旁边吹过来。稳是稳不了了,不是向前就是向后。一瞬间,我向后坠去。

一激灵,醒了。

外面很静。昨天晚上,象城就已经开始静。白天时年味儿还在,大街上偶尔还有人拎着花花绿绿的年货匆忙行走,“恭喜恭喜恭喜你”的歌声还在路边店里喧嚣,熟人见面打招呼还说着“不出正月都是年”的话。可一到夜里,突然就静了下来。静把这一切热闹利利落落地一收,谁都知道这个年算是过完了。

搁到小时候的福田庄,即使是正月十七,也还是有点儿意思的。因要落花灯,中午要吃落灯面。夜里又是老鼠的好日子,“十七十八,耗子成家”,晚饭便要包饺子,奶奶一边包饺子一边说这是捏老鼠嘴呢,叫它们再也不能偷吃粮食乱咬衣裳。吃完了这顿饺子,还要收祖宗轴子。轴子上画的是深宅大院高堂华屋,两边的字我很快就认得了:

先祖创业垂千古

忠孝家风传万代

祖宗们住的真有这么好?

兴许吧。要不咋都这么画呢?

死了还能过这么好,那咱都去死呗。

奶奶拿着擀面杖敲过来,没敲到,就继续包饺子。包了一会儿才说,急啥,都有那一天。

肯定是睡不着了。垫高了枕头半坐着刷微信。朋友圈本就没多少人,还被我屏蔽了一些,刷了两下就看到了老原昨晚转的一则新闻,是予城政府官网公布的省“美丽村庄”示范村的入选名单,一共六个。排在第一个的就是宝水村。

就点了个赞。他立马私信过来,民宿已基本收拾妥了,去村里看看?我回,好。他说,啥时候?我呆望着天花板,还没想好怎么回他,他又跟来了一条: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翻了个身,顿觉头昏目眩,腰酸背痛。心一横,答道,中。

2

失眠症

失眠是个厮缠二十多年的老冤家。父亲和奶奶相继去世后,它就开始如影随形,结婚生子后方才有些改善。嫁了豫新这个医生,自然也没少去医院,西医看不出毛病,中医说是秉性弱,开了一剂又一剂苦汤药,补来补去,也是时好时坏。到后来喝这些药也不过是为了附和豫新的执念,已经彻底领略了这个敌兵的强大,早就放弃了根治的念头,只要能跟它拉开一段相对安全的距离也便知足。然而豫新去世后,它便有恃无恐地再次贴近,且变本加厉。

同是失眠,不同阶段的感觉也颇有差异。父亲去世时犹如翻江倒海,岩浆涌动。奶奶去世时是寒彻刺骨,似冰河蜿蜒潜行。这回却恍若静水深流,荒芜至不知所终。——怎么会不知所终,还是知的。所终,也无非就是死。可哪能死呢。还不到死时。哪怕只是为了母亲和郝地。我是母亲的闺女,郝地是我的闺女,同心同理,上下不舍。必须得睡着,得睡好。

于是强打精神去跑各大医院的睡眠科,吃各种效力的安眠药,试用渠道多样的民间偏方,每周去健身房游泳练瑜伽,每天泡脚,漫无边际地走一万米两万米直至筋疲力尽,统统收效甚微,微至无效。无力维持原有的工作,便找领导给调了岗,到了钱少人闲半自由的专业学术委员会。里面全都是已经退二线和预备退二线的老前辈。到了那里才发现,虽是松快了不少,却也并不怎么闲。专委会既搭着个骨架子,多少总得煲点儿汤。出差的频次也并不低,因为老同志们爱往外跑。近年来出国出省的大动静虽然没有,往基层地市县逛逛也算是点儿福利。作为其中最年轻的,只要有这种事,自然就得去负责跑腿。干活儿不怕,怕的还是睡觉这一关。若是明天出门,我今晚八点就会吞下安眠药,洗漱完毕,兢兢业业地上床卧着,像母鸡孵蛋似的,巴望着能顺利地孵出一点儿毛茸茸的睡意。能睡着一会儿算是运气好,睡不着就是分内。到了出差地自然是更不行,通常情况下是整夜难眠。

就熬着。越熬越领教到这是怎样一种酷刑。漫漫长夜,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床上,唯有你被踢到了床下。虽睡不着,却似乎也很忙。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想去卫生间。单这两件事就能无限循环忙碌。怪异的是,越压抑着不喝水就越渴,越压抑着不去卫生间就越便意强烈。又如同,越想睡就越是要睁开眼。这双眼啊,一旦试图闭上,就好像有谁用指甲尖儿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上拎。而待你睁开,那指甲尖儿又掐着你的眼皮儿在往下摁。就这么着,拎拎摁摁,摁摁拎拎,就是没办法得个安稳。受不了了,就开灯,换个方式熬。看书,从《三字经》看到《世界简史》。想事情,从记忆里的第一颗糖想到中美关系。数绵羊,从个位数到百位千位。也求救于各路神灵,从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到耶稣基督……或许偶尔被哪位听见,得了垂怜,便能打上一个盹儿,如同快要撑断的皮筋儿被松弛了一下,自是珍贵。醒来后便再熬,期待着能打下一个盹儿。

漫漫长夜,就这样被盹儿切割成了一个又一个逗号。打盹儿时也没闲着,总是在做梦。奶奶,父亲,豫新,这些活着再也见不到的人,总是会来到梦里。亲人若要隔世相见,也只有梦。他们在梦中走路,做事,说话,一颦一笑,栩栩如生。常常的,在梦中也知是梦,也知如生不是生,不过既已是梦,如生也好。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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