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甘宇讲述17天求生经历:最爱看的《荒野求生》成了现实,想起爸妈就会哭
北青深一度 2022-09-27 17:04

甘宇获救后与罗永通话

瘦了40斤,身体多处骨折,伴有严重感染......失联17天后,四川泸定县湾东水电站28岁的施工员甘宇终于被找到了。

地震发生时,甘宇和同事罗永第一时间拉闸泄洪,避免了下游村庄的险情,又因为救助工友错过了最佳逃生时机。此后,他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拖着受伤身体,独自在山林中求生的经历。目前,甘宇正在华西医院接受治疗,身体情况已大为好转,乐于交流。父亲说,可能是闷久了,他现在一见到人就容易激动。

9月26日,甘宇向北青深一度讲述了这17天里他的求生经历。他一直很爱看贝尔的《荒野求生》,没想到有一天,节目中的内容会成为了现实,伴着野兽的低吼和山体落石的声音,他靠喝苔藓水、喝尿补充水分,靠吃野果充饥。

除去身体上的痛苦,甘宇同样承受着心理上的煎熬。伴随着他度过这段难捱日子的,是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去”的恐惧,喊向四周无人应答的寂静,以及想起父母时的思念。

以下内容,根据甘宇的讲述整理。

“必须要去拉闸”

我是8月30日离开家的,没想到一走就是这么长时间。我记得前一天还在给奶奶过生日,我们三兄弟给奶奶买了蛋糕,放了烟花,一家人都很高兴。

我是家里老大,也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学的是水利水电专业,毕业后也从事了相关的工作。这份工作可能在外人看来辛苦,但是对于我来说还好,毕竟从小生活在农村,在山里工作对我也不是难事。

因为要进行一项水利上的工作,公司打电话过来让我回去,那里太缺人了。地震当天早晨,我还在指挥十几个工人一起让河流改道,当时湾东水电站里搞技术的只有我一个人。

9月5日中午,我们正在离大坝100米左右的一个休息室里午休。屋子很小,只能摆下四张床,我们有五六个人在里面,也就是靠一靠、坐一坐。突然,就感觉摇晃起来。

我们几个人从屋里跑出来,山体到处都在垮塌,满山的灰尘像冒烟似的。大家都想往大坝的墙体下面跑,那里的建筑是混凝土的,更结实一点,也没有石头砸下来,比较安全。正跑的时候,一块石头飞过来,砸中了我的背,我滚到了坡下面,眼镜被打飞了。近视500度的我,一下只能看到五六米的距离了,周围都是模糊的。

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眼镜,只能继续往前走,模糊中看见有两个工友被石头砸中倒在地上。我就过去救他们,说是救,其实自己也没有什么工具,就是拖着他们往路边走。他们当时受伤的地方,就在山体垮塌落石的下面,我怕再有石头下来把他们埋起来。

受伤的两个人都是40岁左右,我拖着他们走的时候,碰到了水工罗永。罗永的哥哥就是其中一个受伤的人,我和罗永一起把两个人抬到路旁,还给他们盖上了个铺盖。

这期间,我一直在喊“救命,有人被砸到了。”但是当时大家都很慌张、害怕,经过我们的可能有五六个人吧,都跑得很快,没注意到我们,只有后面来的一个工人帮我们一起抬。

我已经忘记他们伤到哪里、被石头砸中的是哪里了,好像两个人脑袋上都有血。他们伤得太严重了,过了一两个小时就没气了。我们还看到两个工人被埋在石头下面,我怎么都推不动那个石头,山上还在落石头,一会就把人埋在下面了。水电站其余的人都跑没了,最后只有我和罗永两个。山上的落石稍微稳定一点后,我俩商量着爬上大坝放水。如果我们不去拉泄洪闸的话,大坝的水长时间流不出就会溃坝,下面的村庄、人都要被冲走。

我在下面照顾受伤的人,罗永先上到大坝上的。当时没有电,只能用柴油发电机发电,才能把两道泄洪闸打开,让水流出来。罗永先拉下了第一道闸,后来我也上去了,拉下了第二道闸。

那天晚上,我俩是在放柴油发电机的小房子里面过的夜。我们一人轮流睡一两个小时,然后站在房子外面守着,看看山石会不会落下来,好迅速把另一个人叫醒。那天晚上山石一直在落,我们睡得特别不踏实。

甘宇和找到他的村民倪太高

“我不能拖累他”

一整夜山上都在落石头,最长的时候能持续一个小时。天亮之后我俩商量,这里太危险了,必须要走出去。

因为眼镜掉了,罗永就找来一根绳子拉着我,我就这样跟在他身后走,想到了更平整些的地方,也许能找到救援。

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有信号了,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妈妈着急得很,但我不能多说话,也就1分钟,我就说:“手机快没电了,还要等救援。”我还赶紧给公司打电话求救。那时罗永的手机已经掉了,我的手机也快没电了。但还好和外面联系上,我就没那么担心了。

走着走着,又没信号了,然后我的手机也没电了。那些山路我以前都没走过,很多已经被土和石头埋住了,要去的地点看起来很近,但其实走起来很远。

我们偶尔能在头顶听到直升机的声音,“轰隆隆”挺大的,好像离得很近。我赶紧把一件白色衣服脱下来,挂在一根树枝上摇,也不从小路上走了,而是走到危险的滑坡体上,因为那里没有树木的遮挡,我拼命摇。但山里太大、树太多了,直升机肯定看不见我们。我们拼命喊“这有人”“救命”,直升机还是没听到,飞远了。我们想着点起一堆火就能把救援吸引过来,但当时我们没有打火机,也没有可以生火的干柴火。

6号晚上,我们捡了一些竹叶蜷缩着躺了一晚上,同样是没怎么睡着。我们从湾东水电站离开的时候只带了一瓶水,我俩轮流喝。吃东西就是吃山里的野果,那些果子我们之前都没怎么注意到,现在却成了救命的东西。吃猕猴桃,生的熟的都吃,一直这样过了两天。

罗永40岁左右,是湾东当地人,我实在是赶不上他的速度,而且我又受伤了,腿疼、背疼,眼睛还近视,走得慢需要他牵着,拖累他。我心想,最坏的打算,两个人我们起码要活一个吧,我就让他先走了。

7号下午,我对罗永说,“我就在这里,扒一个窝,你去找救援吧,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在原地等。”他给我留了一些野果,留下了他的帽子,我们一起捡了一些竹叶铺在地上,他走了,我累得不行,躺在竹叶上面蜷缩着休息。

获救后的甘宇非常虚弱

“像《荒野求生》一样”

我大概在那里等了三天时间,除了去周围找找吃的,就一直待在我扒的那个竹叶窝里。还是没等到人来,我就想,罗永会不会遇难了?我这几天遇到过几次余震,一地震落石就往下掉,他会不会也被落石砸到了?

我只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走之前给我指过一个方向,说那里放牛放羊的多,地也平,我就按他指的那个方向接着往外走。从这时候开始,因为一直是一个人,我就分不清时间了,最后获救的时候,我以为在山里度过了30天,其实是17天。

我很爱看《荒野求生》,从大学到工作以后都爱看,以前就像看电视剧一样的心态去看,觉得挺刺激的,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遇到了这种情况。里面的贝尔,就是无数次支撑我走下去的人,我想着荒野求生里面碰到的情况比我遇到的要困难,我肯定也能活下去。但是不能想到爸妈,一想到就哭。

那些天,山里晚上总是会下暴雨,一下雨,山就开始垮,落石的声音非常大,我分辨不清楚那声音究竟离我有多远,觉得就在我耳边。偶尔也能听见野兽低吼的声音,那种声音让人很害怕,类似于熊的低吼,但具体是什么野兽,我看不到。

我穿着一个绿色的雨衣,挺结实的,一下雨我就不走路了,穿着雨衣在地上休息。休息要找滑坡体附近的山岗上,不能在落石下面;要找岩石或者大树后面,有遮挡的地方。因为有雨衣,我上半身都是干的,但是下半身是湿的,一出太阳我就躺在地上,边休息边晒干衣服。

开始我还用树叶扒窝,但是走了几天就顾不得扒了。我的衣服、裤子、鞋子已经磨破了,也很脏。每天一大早我就要到处找水,水不好找,我通常只能靠着崖边的苔藓喝一点点水,从叶子上捋下来一些水喝。下雨对找水方便一点,都是大晴天的话真的很难找水。我吃东西主要还是靠找果子,有时候是地上捡的,有时候是树上摘的。

有一次,我终于找到了小溪,喝了一点水。但也就是那次导致了骨折,上面滚下一块石头,把脚给砸伤了。到了应该是和罗永分开的第五天吧,我实在是没有水喝了,就用手捧着尿喝了一点点,没办法了。

喝苔藓水、喝尿都是我从《荒野求生》里看到的。我觉得我当时就像贝尔一样,不同的是我受了伤。腿和背最疼的时候,我原地休息了一天,实在走不动了。

我没有遇到什么非常惊险的状况,比如说遇到野狗野狼什么的。最可怕的,可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出去,这种感觉太恐惧了。还有就是山里太寂静了,有时候我会朝着天空、四周喊“救命”“有人吗”,但周围要么是树木的绿色,要么是滑坡露出的土黄色,眼前是模糊的一片,没有一点回应。

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甘宇

“有家人在,就不害怕”

忘了走了几天,我终于走到了感觉像是放牛放羊的地方,那里有很多草,还能模糊看见远处有房子。我想,肯定会有人来的,又等了几天还是没人来,后来才知道村民都被转移走了,村里没人了。

但好歹看到路了,是那种有人踩过的、踏实的路,我虽然很累但是觉得很有希望。直到有一天早晨,我听见有响动,就喊了句“救命”,有声音回答我“你在哪”“有人吗”。我就知道,我终于能走出去了。

那时遇到的是倪大哥,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我,可能过了有一个多小时了。我有了水,有了月饼,一见到他就哭了,边吃边哭,跟他说“我遇到好人了,我叫甘宇,你找到甘宇了。”吃完我就没力气了,躺在地上等救援。后来我知道那是9月21号,我在山里困了17天。

这之后,我见到了堂哥和救援队的人,又在泸定县医院见到了爸妈。我特别高兴,妈妈一直哭,说我受苦了,后来我听说,爸爸妈妈这些天一直哭。

现在我在成都的华西医院治疗,虽然身上疼,但是有家人在身边,再也没有害怕的感觉了。医院只能一个人陪床,妈妈陪在我身边,爸爸经常给我打电话。他从外面送进来新配的眼镜,眼前终于清晰了。

我以前有150斤,在山里的十几天,整整瘦了40斤下去。山里没有镜子,也没什么清澈的水面,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只能感觉裤子一点点松了。第一次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还是在网上的短视频,就是倪大哥找到我的时候,我看到自己觉得很陌生,瘦了太多了。

9月26号,我已经从ICU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身上也不怎么疼了。这次真的是死里逃生,能活下来不容易,活着真好。有人说我是英雄,其实我不是,人不是我一个人救的,而且当时我做这些是应该的,我本来就是水电站的人,康复以后还要在水电站工作。

罗永和倪大哥,出院了有机会一定要当面去找他们,请他们吃饭感谢他们。原本和罗永就约着出去,一定要在当地吃顿好的,但是现在我还在医院,还有一个骨折的手术要做。

我现在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想出去吃一吃,玩一玩,我江苏、福建的朋友早就想叫我过去玩了,一直没有时间去,这回出去一定要去找他们,去看一看大海。

记者 / 李晶晶

编辑/ 刘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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