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新刊|张炜:橘颂
当代 2022-09-21 19:00

导读

一位老人,一只叫“橘颂”的猫,一座迷宫般的石屋,一片寂静神秘的村庄。一切都变得像个传说,正如那位老人花费一生要解开的,关于“冰娃”的谜题。著名作家张炜最新中篇小说,以平和旷达的语调,讲述一段光阴的故事。

橘颂

张炜

老文公等待儿子一家从海外归来,独自住了很久。陪伴他的是一只叫“橘颂”的猫。

冬日将尽,大洋那边的人仍难确定归期。春天就要到了,他看着窗外说:“让我们去山里住一段吧,那里有我们的一座石屋。”

橘颂睁大眼睛看着他。

老文公抚弄它的额头:“哦,咱们去吧,那里的春天比这里大。”

橘颂第一次出城。三月的早晨,风很凉。它贴紧老文公的腿,忍住颠簸。一辆旧货车,驾驶室里有烟味儿。车子爬过几个大坡,司机要抽烟。老文公指指橘颂。司机把烟放到一边。

山越来越高。松树很多,远处一层层墨绿。传来鸟鸣,橘颂站起,两爪按住车窗。“山里有很多鸟儿,还有许多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的手放在它的背上,看着外面。

重重一颠。他赶紧抽手,扶住腰部。

希望能早些到。也许我太急了。——他这样想,没有说出来。柳树还没发芽,春天还在路上。“春天往北走,我们往南走,咱要和它在石屋那儿会面。”他对橘颂说。

车子爬坡,转弯。一道深壑,一个陡坡。坡下的一条小河快要干涸,露出大小卵石,像一堆彩蛋。三只小鸟飞过河,一只大鸟在山中呼唤。

橘颂挨紧老文公的膝盖,看着车外。

山更深了。啊,出现了一条宽河,对岸是幢幢相连的房屋:从河边到山腰,高高低低好大一片,全由石头砌成。真像一座老城堡。

橘颂贴近了窗子。

老文公站起,头触车顶,又坐下。

车子沿河行驶,几次接近那片石屋,却不想进入。老文公伸手指点,车子一直绕行。它最终没有过河,驶向了北岸的一个高坡。

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与南岸那片石屋隔河相望。

车门打开,立刻听到了哗哗的河水。

老文公抱起橘颂。下车时他弓一下腰,它伏到背上。他揪住肩上的两只前爪,踏向地面。

司机打量这座石屋,点上烟深吸一口:“这能住人?”“哦,蛮好,我儿子去年来过,一家人在这里消夏。”

卸车。多少纸箱,杂七杂八。书可真多。

“他们能住,我们也能住。”他耸耸背上的橘颂,一手牵住它的前爪,一手提起一个柳条筐。那是橘颂移动的居所,它的睡床。

司机帮忙把一堆东西搬进屋里,要离开了。老文公谢过,看着车子驶下高坡。他的额头满是汗粒,喘息很重,坐在一个木墩上歇息。

橘颂四处嗅着,清点携来的物品,探究原有的物品。老文公站起,找出它在城里用的一只青釉碗,加水,放了一些吃的东西。它喝了一点水,穿过散放的杂物,走向另一间。

老文公闭上眼睛。有些憋气。需要待一会儿,等喘息平缓下来。像橘颂一样,他也想看看这座石屋。

橘颂走开一会儿就转回来,蹭他的膝盖,仰起脸。“你想知道更多。嗯,这是我老爷爷盖的,是一座有趣的房子。天气好的时候,咱们一起捉迷藏。”

他来过这里两次,那是很早以前了。记忆中的第一次,是和老伴儿一起。那时两人刚届中年。她跟上他在屋里绕来绕去,阵阵惊讶,总问及这座石屋的建造者,那位老爷爷。

“可惜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他对橘颂说着,站起。

它走在前边,不时站下等他。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那时他一边走,一边对老伴儿介绍逝去的先人:他是这片大山里最富裕的人,在河的南岸建起一处很大的院落。老人大概想清静一下吧,又到河的北岸盖了这座孤单的石屋。

它坐落在隆起的崖顶,看上去并不高大。东西南北各有两间相连,向阳的是起居室,面西的是灶屋和堆房。他的印象中,通向灶屋的过道旁总有码得整整齐齐的劈柴,穿过它往前,有一个小厅,出门就是台阶,由它下到一个曲曲折折、宽窄不一的回廊。它连接起复杂的地下空间。这里到处堆积了陈年旧物,墙上悬挂的东西稍一碰就会脱落:蘑菇,野枣,薯干,大蒜串。有各种闲置的器具,它们大半朽坏了。

走过大大小小的隔间,摸索向前,最后总能重返地面,回到一个向阳的大间,这是正屋。原来那条地下长廊是交织连通的回环。他对老伴说:“老人家一定喜欢捉迷藏。”

“一定的。”

“他会和晚辈一起玩这种游戏。”

“是啊,多有意思!”

老文公记得那次在地下小屋的一角找到了一束干花,嗅一嗅,有淡淡的香气。他捧着它,踉踉跄跄跑过去,交给了老伴。

“颂啊!你在哪里?”他知道它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玩,大声说,“这会儿还不行。我们时间多得很呢。咱们先要安顿下来,做第一顿饭。”

找不到橘颂。这里太曲折了。他顺着弯弯曲曲的长廊往前,一会儿弓腰钻进一个矮门,一会儿踏上几道台阶。为了看得清楚,也为了透气,他一连打开几扇小窗。

这里真静。有的角落闪着微光,更多的是一片漆黑。“这种地方,橘颂肯定喜欢。当然,我也喜欢。”他的声音稍大,想让它听到。

还是没有它的踪影。他最后不得不拍拍手,一边呼唤,一边攀爬着一个个台阶。转过两个拐角,光线一点点强烈了。阳光穿过窗棂,照亮一扇小门。这是那个小厅,它的隔壁,就是那间有炕的正屋了。

马上要做的,是扫去炕上灰尘,把窗户擦亮,摆上卧具。蓬松的被子,被面是木槿花图案。荞麦皮枕头。“这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他仰躺了片刻,看看太阳,想着要做的第一餐饭。

米饭和炒白菜,还蒸了山药。劈柴在灶里噼啪响:一共三个石砌的大炉灶,现在只用两个。儿子一家用过的炊具还在,他这次又带来一口炖锅、一些碗碟和杯子。

好香的米。橘颂回来了。

“咱们饱饱地吃上一顿,午睡一小时,然后干活儿。第一天总是忙的。你急于熟悉这里,这得慢慢来,这里比较复杂。”

一张老柳木做成的椭圆形餐桌,很结实。桌上摆了两个大碟、三个小碟。“我会找机会喝一杯的。”他咕哝着,坐下来。

睡了一会儿,很香。老文公醒来,橘颂还蜷在窝里。“累了,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看着柳条筐里的大圆球,欣赏了一会儿它的睡姿。

整个下午都在忙。需要打扫的地方实在太多,这要一点一点来。他干得不急,不像是擦拭,而是抚摸。这座石屋的年纪太大了,是真正的山里老人。“而我,刚刚才八十六岁。”他这样说着,看了看仍在蜷睡的橘颂。

要找一张书桌。没有。堆房里有个老式卷边木桌,大概是用来摆放给神灵的供品的,看上去像个大号元宝。他把它拖到了起居室。

有一个破损的柜子,摘掉几扇歪斜的柜门,也算不错的书架。一摞书摆上去,一切全变了。“我有了一间书房。”

他环顾卧室、外间,认为墙上还该挂点什么。“装饰总要有一点的。”他仰起脖子,腰和背一阵抽痛。他的两手使劲撑住那个元宝一样的木桌的卷边。原来卷边还有这样的用处。

太阳西斜。大半个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老文公站在门前,看着河对岸那片高高低低的石屋。它们依河谷走势而建,好有气势。这会儿,它们红红的,害羞似的。这么大一座古堡似的村落,没有一丝人声,也看不到炊烟。

他怔住了,这才想起:从踏上河岸到现在,它一直都是静静的。是的,连一声狗吠都没有听到。“这里的人喜欢安静,包括动物们。”他看着对岸,摇摇头,“不过还是太静了。”

老文公告诉自己:凡事都不要急,先安安稳稳睡一觉,明天一早进村。他要去看望那些老乡亲,还要到店铺里买些日用品。

太阳落山前,他开始准备第二餐。除了米饭和白菜,桌上加了两个小碟:小鱼干和酱瓜。没有电,一盏老式油灯的罩子被他擦拭得锃亮。旁边,是一只闪亮的高脚酒杯。

橘颂跳上桌子,看灯,顾不得吃饭。他想阻止它踏上餐桌,但忍住了。闪烁的火苗真的让人喜悦。他为自己斟上浅浅的红酒。

橘颂的尾巴弄痒了他的脸。“颂,我们真该庆祝一下了。多好的夜晚。从今天开始,每晚入睡前我都会讲一个故事。”

他端起杯子,橘颂一直看着。“哦,好吧。”他伸手蘸了一点酒,抹在它的嘴上。它抿一下,不停地抿,跳到地上。

他说一句“儿童不宜”,捏起一条小鱼干细细咀嚼。

窗上有了一片繁星。他围上围巾走出屋子。

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清晰的银河了。这儿的夜空不是黑色,而是紫罗兰色。一只大鸟的叫声把目光吸引到河对岸。看不到高高低低的石屋了,浑浑的,黑黑的,包裹在隐约的山廓中。没有灯光,没有一个发亮的窗口。

村里也没有电。这怎么可能?蜡烛和油灯总有吧?他把眼睛睁大,一遍遍从头寻索。没有,真的没有一扇亮着的窗子。河水哗哗,夜晚的水声更响了。一会儿,又有鸟儿在叫,在山上,在村子后边。

橘颂不知什么时候倚在他的腿上,也在看对岸。“颂,你的眼神好,你能看到灯光吗?”他指着远处。

他和它一齐看着。后来,他的目光凝住了:一片模糊的石屋中,西南方的高处,透出了很小的一点亮光。橘黄色,十分微弱,但真的是从一扇窗子里透出来的。

“哦,有光。”

他们多待了一会儿。风不大,有些冷。这里比想象的要凉。空气里有腐草味儿,还有淤泥的腥气。一丝丝青生气掺在其中,这是春天的气息。春天不远了,如果它没有耽搁的话,这会儿肯定走到了石屋南边的山坡上,翻过那座稍高一点的山,也就来到河岸了。

“咱们俩提前来了,咱们是赶早的。”他抱起橘颂,回到屋里。

灯光暖暖的。这种光色让人想到童年,想到许多个类似的夜晚:奶奶为他读书,讲故事。他还记得她的声音。

他上炕坐下,围上被子。橘颂在那个柳筐里待了一会儿,也跃上炕头,坐到他身边来了。它发出咕噜声,鼻子频频翕动。他把被角掀开,让它钻进去。木槿花图案的被子将他和它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部。他把枕头垫到背上,他和它半躺半倚,惬意多了。

他拿起一本书,又想起什么,拿来手机自拍了一张。“真是不错。你看上去很严肃啊。”他将屏幕放到橘颂跟前。

围紧被子还是有点冷。他去灶屋抱了一些劈柴,填进炕洞里。燃烧的噼啪声响起来,暖和了。

橘颂的身体很热,贴近时让人感到舒服。他看它脸上对称的花纹,发现那是一只大蝴蝶的图案,“奇妙之极,只有上苍才能描出这样一张脸。颂,我们在一起好暖和啊。”

一阵倦意袭来,打了一个盹。橘颂的眼睛离得太近,这让他很快醒来。它刚才一直在看他入睡,鼻子快要触到他脸上。他想亲它一下。“可是书上说了,我们口腔里的细菌群落是不一样的,沾上唾液你的喉咙会疼。多好的三瓣小嘴。”他拍拍它。

该讲故事了,他与它有个约定。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有星星,就要有故事。“奶奶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我在旁边,像你一样。”

“谁都没有她会讲故事。夏天的夜晚,我们坐在合欢树下,开始是我一个人听,再到后来,赶来听故事的就多了:大刺猬嘴里叼着、背上驮着小刺猬,一挪一挪过来了;黄鼬和小狐也来了,趴在紫穗槐下一声不吭;听故事的一群里,蝈蝈的个子最小,它们躲在树叶后面。”

劈柴燃烧的噼啪声变小了。

“它们悄悄地,谁都没有发现,一直躲在四周的黑影里。可是它们听了一会儿,什么都忘了,因为入迷了。它们咯咯笑,后来又哭了。我给吓了一跳。”

橘颂盯住老文公。

“‘后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吧,它是讲不完的。’奶奶最后总是这样结尾。”

又一阵倦意袭来。他眯上了眼睛。他发出鼾声,橘颂也眯上了眼睛。

他们的鼾声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一直响到黎明。

早餐后第一件事是喝茶。带来的那只电茶炉用不上,还好,找到了一把老式茶炉。茶香弥漫开来,他高兴了。喝茶时,橘颂在一旁打理自己。他一直认为,它在个人卫生方面用的时间有点多了。“不过,这总是一件好事。”

他由此想到了自己洗浴的事。热水、火炉、莲蓬头,缺一不可。他想在两天内把这些全部搞好。有一间热腾腾的浴室,这多么好。不过防滑垫和莲蓬头之类,要去店铺里才能买来。

他计划了一下一会儿需要买的东西,饮下一杯茶,准备出门。他弓弓腰,让橘颂伏到背上。“咱们去村里了。好好见识一下吧。看看老乡亲,还有猫和狗。”

他们从屋旁的石阶走下去。寻找一座桥,没有。河心的水不宽,最窄处有几块大石头,要踏着它们过河。水流有二十多米宽,中间有些急,发出哗哗声。一条黑色的鱼蹿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上岸后,脚下是滑腻的青石,他一手揪紧肩上的橘颂,一手扶着矮墙。一幢幢石屋,屋顶长了许多瓦松,石缝里有墨绿的苔藓,墙头垂下一束束藤蔓。踏着一路上坡往前,街巷的石头被踩得发亮。

走到巷子尽头,再拐入另一条巷子,没有看见一个人。

他们来到宽敞的十字街口,这是村子的中心。有店铺,走近了,发现门窗紧闭,门锁已经锈蚀。“这么大的村子,一定会有人啊,会有不止一个店铺。咱们耐心些。”老文公拍拍背上的橘颂。

转过几条宽宽窄窄的巷子。石屋依山就势,有的卧在小块平坦的低地上,有的垒在高高的平台上。上坡街巷,两旁砌起的石墙有十多米高。穿过一道道拱门,钻进又深又长的石巷,让他再次想到了古代城堡。

“房子在,街道在,大树也在,人不在了。”老文公坐在石台上,擦着汗水。橘颂坐在一旁,望着半空——有大雁的声音。一只黑鸟在一边枝头上跃动,是乌鸫。橘颂站起来。乌鸫飞走了。一只小蜥蜴先是从石隙里探头,然后飞奔而去。橘颂跳过去,小蜥蜴昂头盯视,下颌飞快翕动。橘颂退后一步。小蜥蜴不见了。

他们返回十字街口。这里的石屋格外高大,也格外苍老,墙上挂满草须青苔。老文公拍拍脑袋,终于记起这些高大石屋的主人:爷爷的父亲,也就是老爷爷。当然,这些巨大的建筑早就归属村子了。留给自己后人的,只有那座河边小屋。

他一边走一边感叹:“多大的石屋啊!近看就像一座宫殿!”这里是整个村落的中心,大小石屋都由此扩展开去,抵紧河道,攀上山腰。初步判断,这是一座被遗弃的村子。可是他总不甘心,一口气兜了好几条街巷,然后又向西绕去。

他走到一条窄巷的尽头,迎面是一个高高的小窗。

窗内好像有人,背上的橘颂在动。他看清了:窗扇半开,里面有个人影,是个女人。她正从高处看着他们。

他举手问候:“啊啊,您好!”

窗内的女人把头探出。她五六十岁,头发有些花白。她只是微笑,没有应声。

“您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老文公大声说。

她一直伏在窗上。“嗯,我看到了。”她的声音很轻。

他觉得她在看猫,就把背转向她,说:“这是橘颂。我们住河对岸。”

她从窗前离开了。一会儿,她踏着石阶下来,站在十几米远处,一脸欣喜:“我昨夜看到对岸的灯了,知道有人来了!”

“我姓文,人们叫我‘老文公’。”他自我介绍。她仰起脸,没说什么。他问起店铺,还有,人去了哪儿?

“啊,没有店铺了。人,都迁到镇上,都去城里打工了。这里只剩下三个人。”

“空村?这样一座大村?”他四下看看,歪着头,像问橘颂。

“来家里喝水吧。”她说着,没等回应就转过身去。

老文公说一声“谢谢”,跟她踏上石阶。她听见他在大口喘息,站下等了一会儿。高处有一小块平地,三间石屋,一个篱笆小院,院里有刚刚耘过的两个畦垄。进到屋内,里面很整洁,家具很少。老文公一进门就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一个胖娃娃抱了一条大鱼。

橘颂从背上下来。

“水滑的大猫。多大了?”她看它,两手合在胸前。

“刚两岁半。十七斤二两。您贵姓?”

“我叫李转莲。”她又说一遍,“我昨夜望见对面的灯了。”

老文公也想起了晚上看到的光亮,喊:“啊,明白了,原来是您的窗子!”

老文公喝了一杯水。橘颂不再慌促。她想摸摸它,它躲开了。他对它说:“无妨。”

“多么胖,多么俊。”她看着它。

老文公摇头:“其实它并不太胖,不过是长了个双脊背。”

李转莲终于摸了它一下。她转身去了,一会儿拿来一片火腿肠。橘颂吃了,抿抿嘴。

“我想买肥皂、酱油和盐,蔬菜和肉,一些日用品。”老文公说。

李转莲点头:“有一辆串乡车,十天半月路过一次,进村按几声喇叭。只停一会儿。您老信得过,就交给我办吧。”

“那真是好极了!”他从兜里掏出纸笔,将需要的东西一一写下,连同一沓钱递过去。

李转莲把钱放在一只碗里,看看那张纸:“我认不得几个字。你从头说一遍,我能记住。”

“一斤肉,一条鱼,盐和酱。香皂和麻油。一节丝瓜瓤儿。莲蓬头和胶皮水管。绿叶菜最好。”

他不再说下去。

“我全记住了。见了会买。丝瓜瓤儿我家就有。”她说着去了屋外,果然拿回一条。

“这是搓澡用的。我要弄个浴室,所以还要一只莲蓬头。”

李转莲明白了,笑笑:“我名儿里也有‘莲’,忘不了。爱干净的大叔,一看就是学问人。”

“退休二十多年了。不知怎么谢您才好。”他缓缓站起,橘颂已经伏到了背上。他再次感谢,出门时想起一件事:“您说村里还有两个人,他们是谁?”

“‘老棘拐’和重孙‘水根’。他们住村东,大十字口东边的崖下。”

老文公念一遍他们的名字,离开了。

回到对岸已近中午。准备午餐时,发现白菜只剩了小半棵。“这事儿麻烦。我对山里情况估计不足。”他掰下两片菜叶,想了想,又放回一片。

劈柴也不多了。只有取之不尽的水:手压井就在灶屋,这种设备可真是奇妙。他想象不到前辈的创造和巧思。父亲是铁路工程师,有一次回老家,就做了这件大事。

源源不断的水,有些甜。

橘颂喝水的样子很好看。老文公为茶炉注水,对它说:“最甜的水。”

午睡后,他长时间站在窗前。对岸的一片石屋在阳光下发出黄色,金灿灿的。“黄金屋。”他说。

橘颂两爪抓挠了几下木墩,跳上窗台,和他一起眺望。“这么好的村子,他们也真舍得。这事儿谁会想得明白?”他看看橘颂。

“找时间,我们要从头走走大街小巷,看看这个了不起的村子。它至少在这儿待了几百年。”他叹息一声,走开了。

他想找一根绳子。他去了地下,在那些杂物中翻找。一截草绳,稍稍一拉就断了。一根布条,也不中用。最后找到一根麻绳,拽了拽,还算结实。

“我们要去河边找烧柴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他加了一件衣服,拍拍橘颂。

太阳好极了,天气不错。河边有几只青蛙在跃动,一团小虫在旋舞。槐树上蹲了一只很肥的喜鹊,一声不吭。他向树上的鸟儿举一下手。“咔咔,咔咔!”它叫着,长尾翘动,飞走了。

河边裸露着一块块青黑色的大石头,四周是一片白沙。橘颂在沙子上嬉耍,高兴得仰躺下了。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干枝收起,它们有的细如拇指,有的粗如手臂。有一个更大的柳木墩,他试了试,搬得动。

“这么好的烧柴,如果村里人在,我们是不会捡到的。”他对橘颂说。

捆好木柴,分成多次背回。丰厚的收获堆在灶屋里,他看了一会儿,动手锯成一段一段,码起来。剩下两块粗大的木头,一个大柳木墩,这需要使用斧子。

很久没有抡斧子了。他让橘颂离得远一点。将斧子举至肩头,用力劈下去。斧子嵌住,木头纹丝不动。费力地取下斧子。这一次抡圆。成了。

整个下午都在劈柴。汗流浃背。劈开的木头散发出一股香气,很好闻;摞起来,很好看。

老文公做完这些,发现全身都痛。他唉声叹气,两手撑住书桌卷边,站了很长时间。橘颂将灶屋里的劈柴看了一遍,翘着尾巴走过来。“我们办了件大事。柴米油盐,柴排第一。”他扳着手指,告诉它。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想起了需要买的东西,咕哝一句:“李转莲。”

晚餐用掉了最后两片菜叶。“明天我们只能吃米饭和小鱼干了。这不算苦日子。”他揽住膝上的橘颂,端起白粥。

橘颂吃掉碟里的两条小鱼,舔着白粥。“你一点都不娇气,这就好。”老文公看着它吃过了,自己才开始用餐。小鱼有些硬,他嚼得很慢。

上炕前他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看河对岸。一片漆黑。天空繁星闪闪。他往一个方向看了一会儿,看到了。橘颂跳过来,他对它指指东南方,高处,那儿有一扇橘黄色的小窗。

这是第四天。从前一天开始,他和橘颂只吃米饭、稀粥和小鱼干。他知道那辆串乡车还没有来。一直留意听着远处传来的喇叭声,没有。“谁知道呢,也许车子再也不来了,三个人的村子没有生意好做。”他叹气。

第六天,老文公背着橘颂来到河边。他想在这里找点东西。石头中间有一片淤土,上面积满细碎的草屑。拂开草屑,见到了绿莹莹的荠菜。“嚯咦!”他说。

橘颂和他一起扒着一团团草屑。这么多绿色。除了荠菜,还发现蔫了半截的宽叶子,是羊蹄菜。

采了一大捧荠菜和羊蹄叶。

荠菜连根取来,白根是甜的。羊蹄叶要在开水里焯一遍。两种野菜拌在一起,蘸一点盐和面糊,投进烧开的油中。这一餐好极了。

“那辆车子一个月不来,我们也应付得了。春天一到,什么都有。”老文公告诉橘颂。他想唱一支歌。

除了采来吃的东西,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垒起一座新的火炉。它坐落在灶屋一角,连接原来的烟道。还是去地下,从那里翻找出一个大木盆,试了试,漏水。浸泡半天,缝隙涨紧了,不再漏。炉火燃旺,可以洗澡了。

老文公先将丝瓜瓤儿搓满肥皂,然后涂在身上。橘颂一直在看。“我是个爱干净的老头儿。不过,在个人卫生方面,还得向你学习。”

浴后很爽。他披了厚衣服在屋里踱步。这是下午的一段好时光,光线明亮。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提出一个沉沉的、包得四四方方的花布包裹,放在桌子正中。

橘颂蹲在一旁,眼睛眯着。屋里静极了。

花布包裹一点点展开,露出了厚厚的一沓纸。“我要干活了。这是我的一个大活儿。它会完工的。”他将一支老式钢笔搁在纸上。

橘颂看过了桌上的纸,转向一旁凝神,一动不动。“你在思考。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你每天都要专注地想些事情,这真是太好了。”

他也陷入了思考。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他揉着太阳穴。“思考是很累的,我年轻时候能够连续思考两个小时,就像你一样。”他看着橘颂,“可现在不行了,比不上你。在这方面,你们是最擅长的。”

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是李转莲。她站在门口,提了一个篮子。老文公还没离开桌子,橘颂已经跳起来。它向前一步,又退后一步,鼻子抽动不停。

篮子里是两棵白菜、一瓶酱油、一瓶醋、一把葱、一块豆腐。“没有鱼和肉,也没有莲蓬头。”李转莲把东西一一放好,“给你多买了一瓶老醋。”

“这很好。这好极了。”他搬过凳子,为她倒茶。

李转莲看着屋里,说:“我从没进来过。啊,是这样啊。”她端起茶吮着,又看一旁的橘颂,“多好的大猫。”她向前一步,橘颂走开了。她仰脸看四周:

“我听老棘拐说,这屋里就有一口压水井。”

老文公点头,请她参观灶屋,让她亲手按了压水的手柄。清水哗哗流出。她喊着:“哎哟唉。”伸手接了喝一口,咂咂嘴,“甜水。”

从灶屋出来,她看到了桌上厚厚的一沓纸。老文公把展开的花布合上,拧紧钢笔。她说:“这布和我家窗帘一样,都是转莲花儿。”

老文公知道“转莲”就是向日葵。他这才注意到,布上真是那种花的图案。

“我不识几个字。这么大一摞啊,写得密密麻麻,这要写一辈子吧?”

老文公把花布包裹得更加平整,就像从箱子里刚刚取出的模样。他这会儿就想把它装到箱子里去。

“那是什么物件?”李转莲指指它。

橘颂跳上桌子,挨紧了布包。

老文公咳一声。左胸有些痛,他拍了拍那儿。“哦,全是字嘛,您刚才见了。”

她挨近了,抚摸着包裹。

“这个,”老文公把它挪开,“不好意思,您坐下喝茶。嗯。”

李转莲站起,搓着手:“那我回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就告诉一声。”

“您为我买来这些东西,已经很麻烦了。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好。”他看看屋子,想找一件礼物送她。

“一个人孤单单的。”她说。

“我和橘颂挺好的。”他挺直了身子。

李转莲转过身去。

“谢谢,谢谢了!”他把她送到门外,一直看着她从石阶走下,踏上河心的石头。

……

作者简介:张炜,山东栖霞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你在高原》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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