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赏读|为了凝视,流水回到高山
文学报 2022-10-05 17:00

“世代风流化作滚滚长江东逝水,人生的各种际遇汇聚成一首首诗。如果不去探究诗句背后的故事,我总觉得三峡山水的深情是治愈人心的。

“三峡交通闭塞险象丛生,也是历朝历代贬谪流放的首选之地。欧阳修、白居易、刘禹锡……也许,他们并不活在真正的诗意里,毕竟人生官场要直面的东西很多。但是,三峡承载了他们的忧愤与失意,使他们获得洒脱和自由。”

……

穿越一条河流,并不轻松。启程之前,隐隐感到自己所面临的课题是宏大的。我几乎没有力量去统摄好它,但我仍是奋不顾身地迈出了步子。并且,带着我已入花甲之年的父亲。

母亲不愿来,她如水的性子里,一点也不缺少山的硬与韧。孩子、厨房,经年累月烟熏火燎的日子,早已将她如水的温柔堆叠成山,从不轻易移动的。母亲的不配合,让父亲有些怏然,却很快又释怀了。一条名为“母亲”的河流,纠结的东西太多。也只有遇到山崖时,父亲才会成为母亲的铺垫。大多数时光的流淌,由母亲自己把控着,或湍急,或平缓。父亲不算高大,但足够开阔。他洞悉母亲的脾性,也理解孩子的苦心。

赣州至宜昌的绿皮火车,历14个小时。父亲在我下铺熟睡,列车天花板的冷气对我猛吹,使我喉干头痛无法入睡。我在寸尺之地的铺位上辗转,列车轰隆触轨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扑来,身体漂浮在空气中。父亲熟睡的齁声,让我记住了时间的漫长。

我不清楚列车是怎样的走向,从播放声中隐约闪过的几个站名中推想,赣州、吉安、南昌、广州、宜昌……我们大概坐了一趟倒着走的火车。

不管它倒着走,还是顺着走,总会到达目的地,毫不怀疑。父亲笑道,出门在外,安下心来。晨光透过白色窗纱,在父亲精神矍铄的脸上跳着。他一边吃着泡面,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像极了我年轻时去西北的样子。辗转多时,父亲竟一点也不显得疲倦。似乎从来都是他带着我出游,而不是我带着他出游。

他给我叫了一碗白粥,泡了一杯高浓度化州橘红茶。这是三十多年来,我们父女之间,一次独特的早餐时光。

打从记事起,我们家的早餐时间是极少见到父亲身影的。他起得比我们早,母亲盛过饭后,滤下的稀饭粥便是他的早餐。他要出门抄电表,抄到晨光熹微,他就骑着单车向乡村学校奔去。傍晚放学回家,沿途继续抄。

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他不得不早出晚归。在他工作之外,干起与他身份完全不相符的活儿。我们的双休、寒暑假,是他最忙碌的日子。直到现在,他退休了,这种惯性的忙碌也没完全停止。他与母亲不同,他的性格里缺乏带孙子的细腻和耐心。作为家庭的守护者和物质供养者,父亲先是被一家人的吃喝及儿女们的学业推着奔跑在各种挣钱的路上,又被儿女婚育、养老安置等各种因由挟裹着,从一名清闲的退休职工到一名小区物业保安。

他早就可以停下来的,但如今他未曾枯竭,他甚至想象自己已成大江大河,尚有能力把一家人的幸福推向更深远的境界。毫无疑问,他就是我们生命的源头。他在荆棘丛生艰难曲折的世途中,铁水奔涌钢花飞溅,只因被定义而加诸了各项父亲的职责使命。

父亲穷困半生,以家、子女和工作为半径安于所习画地为牢。大半辈子,他几乎没出过远门,但在岁月给他留下的河流已很开阔,很深邃。

三十年前,父亲曾动过一次离开乡村的念头。他想和同事辞职下海,在城市郊区买一块地,盖起一栋小院,分层居住,可他没有这么做。身为父亲,囊中所有余裕,都不属于他自己,为养儿育女之急,他得深思长计谋划周密。乡下虽苦且闭塞,至少还有自然供给,有一间祖上留下的老屋。留得后路,不怕将来没住处。就这样,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乡村教师和业余电工。乡下老房子几经改造扩建,一住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后,父亲再也不想离开农村。遗憾的是,父亲终究未能如愿,他被拆迁推到城市的边缘。

父亲到了城里,时常绕着城市的河流漫无目的地走。尤其在找到保安工作后,走得更加频繁了。一遍遍地,或巡围墙,或巡河岸,仿佛在找自己生命的源头。而我们,早已从父亲这座大山脚下,奔涌出一段很远很远的距离。

当我们频频回头,才发现曾经遮住我们的危耸的阴影,如今看来远山如黛,如谜般的静默。

之前被一股灼热攫住的喉咙,因有苦茶的清润而逐渐平息下来,身体里所有因喉痛引起的汹涌,也逐渐平息下来。是的,喉痛的诡异,不足以威胁我们旅途的快乐。因为我一直都知道,它是一种不治而愈的病。

我从铺位上翻下身来,父亲坐在走廊的折叠凳上,如同秋风中的莲蓬,虽无光鲜,但他的内里却有着饱满、坚定的精神强度。正因为这种强度,给了我足够的明亮和开阔。顿时,我脆弱的声带,又恢复了雀跃的音量。

……

我们登上了一艘去重庆的游轮,在夜风中逆流而上。作为川鄂咽喉的秭归码头,紧挨着薄薄的云雾,远处山峰耸立,苍黛并不凝重,反而显得清逸。缓慢低迷的鸣笛声穿过潮湿的傍晚,桅灯亮了起来。隔着千里陌生的空气,我打开了自己,笑了笑。

行遍山水,心有归州。这句话是登船之时,岸边看到的。不知谁写的,觉得很美,于是把它抄了下来。

那个曾仰天长问壮怀激烈的人,依然活在诗歌中。他眼中的自然时时流露出心灵的影子,“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心中或许有难以名状的隐痛吧。他借着山水的神仙化,放逐着心灵的痛苦。

刘勰说: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苦读诗书多年,阅屈子无数遍,我自以为懂。到了这江山之境,才真正领会某种逼狭的辽阔,以及一个诗人终将成为生活的孤勇者。

父亲问我“秭”念什么音?望着江上蓝雾,舟船穿梭,我想到了古籍中美好的“子”,想到了沧海一粟芸芸众生。我答:子归。

父亲是教过书的,果然他心中有着比较全面而深刻的见解。他还没学会用百度搜索答案,只是凭借多年教学语文的经验判断:谐音,子规。

仔细琢磨,也不无道理。父亲想到屈原,也一定想到了“杜宇冤亡积有时,年年啼血动人悲”的诗句。大巴之山身为入蜀重要的关隘,峡中的山水风情、人物掌故,难免要与古蜀文化生发某种隐形的关联。传说“秭归”意为屈原阿姊盼其归来。我想,这只是汉字简化认字半边所引发的歧义之谈。真正意义上,我认为“子”是最恰如其分的表达。人之嘉称,远在天边,千呼万唤——子归,更能体现出刻骨的思念和盼归的心情。

相对于平川旷野的长江中下游而言,三峡水流湍急,危岩峻峭。生活在岸上的人们需要靠打鱼、运输为生。往往朝辞亲人于码头,千里江陵难再还,每一次的出门,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出门。而巴山楚水之凄凉,绝壁求生的人,却不得不选择这样的生活。一个地名,无疑寄托了部族世代人的殷殷期许。遗憾的是,千年古归州早已被淹没在长江水下,如今静卧在凤凰山怀抱的是秭归新城。“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事实上,当年李白出蜀途经此地,此地早已物是人非。

三峡之西陵峡,东起湖北巴东县香溪口,西至宜昌市南津关。溯香溪而上,两岸连山向后退去。那一刻,我讶然发觉,这一段约莫76公里的水路,是峡内与峡外的分界,是历史与现代的凝视。

屈子去国怀乡,志存社稷,算起来是长江三峡最早的移民。1992年,三峡百万移民为大坝让道,其大义凛然之风度,崇高峻洁之秉性,事实上,也是屈子精神的延续。

20多年过去,那些搬迁到外地的居民已经渐渐融入了新环境,而选择留在家乡附近的居民,也有了新的生活。他们生于长江边上,素有乐山乐水的智慧,他们将秭归城搬迁上山,在土壤质量没那么肥沃的山地种起了橙。

参看历史,屈子对自己理想和人格的表白,一章《橘颂》,冥冥中成了归州生生世世的谶语和誓言。屈子精神与移民奋斗的历史和情志是相通的,站在大山高处的归州,以自己夺人的气势和崭新的面貌告慰屈子,生民已不再多艰。多灾多难的长江之水不再泛滥,三峡大坝最终以其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智慧征服了4000多万年远古的洪荒。

……

船在星空下,向危峰兀立的深处缓缓而行,周围是耐人寻味的寂静。在诗词歌画里,舟承载了太多的思绪和感情。而古人喜欢行舟,我想始终是因为它象征着自由。站在水上的感觉,确实比站在尘世来得轻松、飘逸。

也许,在某种物质的旅途之外,对于人更有意义的是心灵的旅途。身体与疾病的抗争,精力与心智的周旋,都会让我们获得许多时间之外的东西。

船至巫山,顿觉峰峦高耸起来。峡江晨韵,别具一番风情。两岸虽重峦叠嶂,但仍觉得开阔。这种阔,是心静带来的。

我们下了大船,乘小船进了神女溪。神女溪下游河段因受其险峻的地理环境制约,仍保存着较为原始的自然风貌。置身峡谷,一股幽凉之风穿江而来。环峰而视,南朝郦道元、吴均,唐代李白、元稹、李商隐,北宋欧阳修、三苏等等,因有他们,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缕风就有了历史的味道。其实,这些被我们称为“诗人”的古人,他们为什么出蜀、入蜀?他们大部分人游历的目的,也许并不是为了写诗。

在那个“学优则仕”的年代,他们中大部分人心怀政治理想,有卓越之才,更有坚韧不拔之志。只是,文人的政治梦想之途,给我们留下的诗篇,绝大多数是背井离乡的不安,求而不得的抑郁,超脱尘世的痛苦。

中国历代古典诗词之所以在我们的口中长盛不衰,究其缘由,无非是理想、生死、爱憎引人共情。

我们有的人生困境,古人也有。细数李白一生与三峡的几次交集,每一次的心境都大不相同。在崎岖难行的人生途中,他先是怀着蓬勃的少年意气,买舟顺江而下——夜发清溪向三峡。当他穿过高山、穿过风雨,在荆门之外自我送别,心中充满喜悦,又充满忧思。后来,他干脆傲立船头,安慰自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无法想象当时的水速,但往前看看吴均的句子,你就会发现三峡的水速之快,间隔几百年也没有改变。因此,素来以强大原创力威震诗坛的李白,也未能跳出“朝发白帝,暮到江陵”的窠臼。可见那“急湍甚箭,猛浪若奔”的三峡之水,是限制人想象力的。接着李白到了长安,并不如意,几经折腾,借酒消愁。他的心,还如当初送他出来的那艘小舟一样,向往着远方——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后来,他果真如愿,被赦后,乘舟再渡江陵——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他看似豁然了,但这一路经过离乡背井卧雪眠霜的辛酸,政治失意贬谪流放的痛楚,他早已不是出发时那个朝气蓬勃心怀抱负的少年了。只是,他并不沉浸于人生的困境,桀骜、自由,依然是他追寻的底气。

世代风流化作滚滚长江东逝水,人生的各种际遇汇聚成一首首诗。多情浪子负心汉元稹毫不避讳内心的悔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如果不去探究诗句背后的故事,我总觉得三峡山水的深情是治愈人心的。当然,更治愈人心的诗歌要数刘禹锡的了。他出名很早,但后半生遭遇谗言、排挤,一路被贬,二十余年间,巴山楚水几乎没他不曾涉足的。他在夔州任刺史,推陈出新唱“竹枝”,他用诗歌实现了对苦难的精神超越。

三峡交通闭塞险象丛生,也是历朝历代贬谪流放的首选之地。欧阳修、白居易、刘禹锡……也许,他们并不活在真正的诗意里,毕竟人生官场要直面的东西很多。但是,三峡承载了他们的忧愤与失意,使他们获得洒脱和自由。

那些折射在山水诗中的内心独白和精神追求,恰恰源自他们对人生遭遇的正视以及对它的超越。真正的诗人,也许是不存在的。

一生好游、浪荡不羁,见山见水,正如我和父亲的这趟旅程,不过是为了让心回到原点。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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