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梆子《人民英雄纪念碑》,应该算作大悲剧,我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全程泪目。
从序幕中走出来一个石匠群体,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手艺,都有自己的故事。主演王英会也就是主人公石老爹,满面沧桑,紧锁的眉头,传神的眼神,仿佛有许多情绪要倾诉,这也预示出全剧的悲情主色调。及至戏剧矛盾频发,人物的情感冲决也就顺势而来。儿媳也就是军代表玉琴,终于忍不住说出石富牺牲的秘密,石老爹在沉思中儿子儿媳来到身边,石老爹思儿心切,要去找一块上好的石料为儿子竖一块碑,玉琴也牺牲了,石老爹孤苦伶仃地去北京雕刻人民英雄纪念碑……一幕幕场景移动变幻,一声声悲声大放,这真是催泪弹啊!我们这凡胎肉躯,怎能不为这样的情感潸然泪下?
这情感,是人间至情。
面对外族欺辱,每一个中国人都激扬着民族情感,最后一碗酒,送儿上战场,最后一块布,裁来作军装,那样的特定的历史时刻,自身安危哪及得上民族兴亡?这是大情感。
养儿防老,谁家老人不以这样的心态一代代生存繁衍?一个儿子一个儿子死去,白发送黑发,谁还顾得上去北京干石匠的活?所有的希望都没了,只能拒绝再拒绝,只愿余生之力之手艺用来为儿子雕一块迟来的碑,从此挂斧封刀罢。此情凄切,此爱绵长,这是小情感,却是人类至情至性。
人物是要成长的,很多剧都尝试了这种写法,但这部剧依然没有让主人公成长为一个高大全的英雄形象,之所以到最后,石老爹要去雕刻那块大碑,还是普通人的情感,那块大碑中有和石富一样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士,有和石贵小荷一样牺牲在支前战线上的民众。那一锤一钎中寄托着老石匠的哀思,一个个动作中锤打敲击出刻骨的逝子之痛。
看到此,石老爹的形象竖起来了,我们曾无数次路过天安门时看到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竖起来了,当然不是真实的竖起来,毕竟在现实中,它已挺立了很多年,而是碑中的人物和精神竖起来了,它是无形的,却有力,有色彩——这色彩,是红色的,浸透着所有中国人的鲜血;这力量,是精神的力量,我们从此获得满满的民族情感、国家大义,面对再多的风霜雨雪,我们再不垂泪,再不弯腰。
人民英雄纪念碑,从此与过去不再相同。
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部剧是成功的。
成功来自于人物的塑造。
这自然就要谈到王英会塑造的这么一个普通的却带着不普通情感的石匠。
王英会是当代戏曲界难得的大须生,文成武就。唱,一条好嗓子,高低不挡,真假音切换自如,且天衣无缝,每次唱都有穿云裂石、响遏行云之感。做,身上功夫齐全,每个人物都能恰到好处地运用程式,且不脱离人物。念,道白吐字清晰,韵味十足。演,装龙像龙,妆虎是虎。
认识他,是在北京市河北梆子剧团(那时还未改制)到山西寻根,他演了一场《清风亭》,这么一个骨子老戏,让他演来,真是分外震撼。一手好功夫征服了三晋大地。再之后,看过他《张居正》里的张居正、《定都》里的朱棣、《忒拜城》里的先知、《大登殿》里的薛平贵,对了,还有《窦娥冤》里的窦天章,真是演一个立得住一个,让人记得住一个。
这些年,剧团改制了,他的身份也有变化,如今看他的戏,越发炉火纯青了。艺术于他,正在于一个“化”字——化,化技艺于人物;化,化唱腔于情感;化,化自身于无形;化,整体臻于化境,是不是“出神”,还未探究,谈一个“入化”,是担得起的。
具体到《人民英雄纪念碑》,重点说王英会的表演功夫。
观剧观人无数,要说句实在话,大多数的戏曲人,由于程式的支撑,他(或她)只要照程式演下来,就完全可以和观众实现有效交流,观众看得懂人物,这是中国式的戏曲观演关系,并不能为外人所复制和理解,这当然会遮蔽一部分人的表演,有的人以为已经实现观演交流,会唱会做就行,不必要再考究表演功力,行内人也认为,那是程式的作用。但戏曲史上还是有人意识到“演”的重要,只要会演,戏的品质立马发生飞升,好的艺术家也会脱颖而出,但演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是有感知的,这不是技艺能解决的问题。
要把人物刻画出来,这就需要有慧眼慧心了,除了对成本的仔细研摩,对人物情感的深刻把握,还要有转换成舞台人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的功力,这非一日之功,年轻人还鲜少有人能做到。
再往仔细处说,王英会留下了三帧如同油画般的表情。
第一帧,在第二场。
王英会与王洪玲两个老搭档演对手戏。石老爹不认玉琴这个儿媳,除了有祖上在明代雕刻金水桥积攒下的恩怨,还有把玉琴和石富一起离家的责任归咎于玉琴的埋怨,石富离家几年,从不回家,只有在重要节日捎回只言片语,老爹思儿不能见,越发埋怨是玉琴拐带了儿子走,此刻尽管玉琴声声叫着“爹”,却唤不回老爹的承认。
可他们的信息是不对称的。玉琴也是刚刚知道,石富的弟弟和弟媳牺牲在支前时,老爹一个人拉扯小石头长大。老爹根本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大儿子石富早已牺牲在解放战争时期,他看到的只言片语都是玉琴写回来的。
面对老爹的责问,面对自身回来家乡挑选石匠进京的任务,玉琴心知秘密藏不住了,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和盘托出。
这时候的王英会,双手在抖,面容急剧痉挛,全身肌肉绷紧,愣、傻、呆、窒、痴,种种情绪,传递出来,有泪,从眼窝里无声地流出来。
那一刻,王英会不在,在场的只是石老爹,一个骤然得知失去了仅剩的一个儿子的悲伤的老父亲。如果刚开始,我们还知道这是在看戏的话,此刻我们忘了戏,入了戏,人戏不分。
心同此理,观众也泪如雨下,这是全剧的第一次情感冲决,而王英会那个表情,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线条分明。
第二帧,是在第三场。
石老爹要给儿子石富雕一块碑,他蹲坐在石碑底座旁,手拿着儿子留下的血迹斑斑的石像,孤独地呓语,孤独地下泪。
那会儿,他就是一个可怜的老人。
慢慢地场景发生变化,在他的臆想中,儿子石富回来了,儿子跟他讲往事,讲战争,讲父子情,讲得真挚而沉痛。
我以为此刻该是痛苦的,下泪的,毕竟是生离死别,没想到,王英会给出的表情是笑着的,笑得那么愉悦,笑得那么自然,笑得那么甜,那笑,映衬着石富与老爹的交流,竟然是那么的愀心。
愀心不已的表演,却让人不自觉地落泪。
这样反差的情绪,竟然是走向情绪反面效果的表演,不知王英会是怎么做到的。或许,世人的情感如同水的沸点,就是有一个临界点,越接近那个临界点,人的情绪绷得越紧,就越接近悲伤的边缘。过,犹不及。
而这样的二元对立,是王英会表达出来的,这时候,再一次让人忘了他在演。
这一个笑,定格在人心深处,以致于让人忽略了石贵和小荷的出场,尽管情也真情也切,却遮蔽在那个笑容下。
第三帧,便是第六场。
玉琴牺牲了,老爹的儿子儿媳都没了,玉琴对老爹说的大碑小碑已在老爹心中荡起许多涟漪,老爹去北京雕碑了。
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此刻覆盖上了亲人离去的伤痛。
只见石老爹的背直了起来,腿有力起来,尽管面容还有几分凄冷,眼神却分明不再凄冷,我们能感知到老爹身上有了力量,我们也知道,那是精神的力量。
这个精神的力量是难表述的,即使有妙笔也难以生花,何况是表演呢!可生生地在舞台上,王英会演了出来,从他心入我们的心,只可意会无法言传地,我们接收到了。
我们还能感知到,这精神力量来自于中国人的情感,那是对无名英雄的祭奠,是牺牲在战场上的无名英雄,也是石匠这样的无名的大国工匠,那也是对新希望的期盼。精神力量是强大的,足以诞生人民英雄纪念碑,这样的雕刻,足以诞生好的艺术,足以拯救灵魂,足以支撑石老爹完成对儿子的哀思,并升华为人类共同的情感。
而我们也能感知到这部剧的后续,石老爹必将含笑九泉。
这样的小切口大叙事,是一次不错的艺术创造,而王英会借助石老爹这个人物,完成了他表演艺术的又一次提升,相辅相成。
仔细回味这么三帧画面,如油画般拓印在脑海里,越回想越清晰。
石老爹去刻碑,是推己及人,为更多的烈士而去雕去刻。推己及人,这个从《论语》中走出来的词,历经千年,而存在于中国人的骨子里,成为忠恕之道。无论我们社会如何变革,本质不会变,而很大意义上,这样的人格塑造,是由戏曲来完成的,就是所谓的高台教化。
笑中之悲,是表演的极高境界,如果一个人的心灵接近诗的天性,那就有了与众不同的特质,而我们这个民族无疑是诗的民族,那一刻的诗性美,被我们深刻记忆。
我们从新石器时代走来,已有上万年,在这漫长的进化中,中国人不乏的就是精神力量,有心怀大义为民请命的,有马革裹尸战死疆场的,也有石老爹这样的普通人,忠于国家忠于自己的情感,心中自有大忠义。有忠有义有勇,我们才创造了五千年中华文明,世界上那些古老的文明都逝去了,我们中华文明依然历久弥新。
如此,《人民英雄纪念碑》经得起一再审视。
文/王芳 (山西省委宣传部《映像》杂志副主编,作家)
编辑/弓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