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匿名网暴,无处可逃:“魔法少女”依奈生命的最后三个月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08-11 08:02

雷颖琛去世后,她的房间一直保持着生前的样子

7月26日,18岁女孩雷颖琛选择从香港天水围天逸邨自家楼顶一跃而下。去世之前,她留下了关于自己在网上被“厕妹”持续网暴近三个月的记录。

在她去世后,“香港18岁少女遭网暴跳楼身亡”的话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在最初的讨论中,这是一个女孩在网络骂战中不堪其扰,最终走向崩溃的故事。但随着女孩的家人和朋友们拼凑出她生前最后几个月的经历,人们才发现这个孤独的女孩,是如何试图在虚拟世界中寻求友谊和安慰,却终被匿名的恶意与嘲讽所吞噬。

雷颖琛直播跳楼最后定格的画面

“魔法少女”的两个世界

7月26日下午5时许,女孩雷颖琛在B站公开进行了一场“死亡直播”,直播中,她穿着粉色JK短裙、玛丽珍皮鞋,从香港天水围天逸邨一处高层住宅一跃而下,最后画面定格在自坠地后向上仰拍的手机摄像头——在错落高楼的切割下,天空露出蔚蓝而平静的一角。

雷颖琛的母亲得知消息时,女儿已经离开了人世。因为疫情,在深圳工作的李丹已有将近三个月没见到女儿。整整一天一夜,她脑中一片空白,呆坐在房间里流泪。

7月27日晚上8点多,李丹忽然收到雷颖琛微信账号发来的消息。下一秒,对方称呼李丹“阿姨”,问她:“依奈真的不在了吗?”

用雷颖琛的账号给她发消息的女孩叫“青青”,是女儿生前的网友,青青通过雷颖琛遗书中的账号密码登录了她的微信,找到了李丹。她告诉李丹自己非常愧疚:雷颖琛曾在自杀两小时前找过她,但她没能及时看到消息,最后也没赶上“依奈”跳楼前三分钟的直播。

通过青青,李丹发现了女儿并不为她所熟悉的一面:在网上,女儿雷颖琛名为“依奈”,是一个白色短发、红色独角的可爱女孩。微博置顶动态则写着“喜欢交朋友,喜欢朋友,喜欢聊天,永远 15 岁的魔法少女”。

但在现实生活中,“魔法少女”并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魔法。两岁时,雷颖琛曾确诊自闭症,在香港接受了四年特殊教育后,经过医学评估,达到了进入普通学校的标准。李丹告诉记者,直到初中以前,她都觉得女儿跟正常的孩子几乎没什么差别,就是有点“一根筋”,不懂得拐弯抹角,也不会跟人耍心计。

进入初中后,发育期的荷尔蒙加剧了雷颖琛的自闭症状。她跟同学渐渐聊不到一块儿了,也没法顺利融入同龄人群体,同学不愿意跟她做朋友。

此外,雷颖琛在12 岁时患上二级糖尿病,服药后身材发胖。初三时,同学在学校食堂偷拍了她吃饭的照片,还P成过度肥胖的照片贴到学校贴吧,嘲笑她肥胖。这种嘲笑持续了近半年。雷颖琛从未向母亲提及在学校遭受的霸凌。直到李丹发现她偷偷用刀割了好几下自己的手腕,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上传照片的同学没给她道过歉。那段时间,雷颖琛心里一直过不去,觉得同学都看过自己的丑照,每天回家后她都会哭。2019年,雷颖琛告诉李丹,自己不想上学了。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她申请了休学一年。同年,雷颖琛被确诊轻度抑郁症。

她开始逃避现实生活中的社交。李丹告诉记者,母女俩出门,需要与别人交谈时,雷颖琛总会躲在自己背后;跟家人沟通也不顺畅,每当她想讲心里话时,总不知如何表达,得把李丹推回房间,再发微信跟她讲。

网络几乎成了雷颖琛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2019年2月,雷颖琛曾因与网友kk产生误会,被拉黑之后精神崩溃,吞下30颗药,不得不住院调养。那段时间,雷颖琛常哭着问李丹:“妈妈,我该怎么办?”“我还想跟她做回好朋友。”

2019年8月,雷颖琛和kk和好后,李丹曾带着雷颖琛到湖北找kk,见面那天,雷颖琛很高兴,她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kk,却紧张得站在原地,浑身发抖。还是kk主动上来抱住了雷颖琛。

李丹也尝试过让女儿减少对网络的接触。雷颖琛喜欢画画,李丹就给她报了美术夜校班,但雷颖琛没能坚持下来,她说自己害怕跟活生生的人面对面说话,但她很喜欢跟母亲分享自己画作在网络上收到的喜爱,会欢喜地告诉李丹,她又“涨粉”了。

这让李丹放松了对网络的警惕——既然女儿在现实生活中没什么朋友,能在网络上跟人说说话,得到关心,也算是一种社交。

李丹告诉记者,今年四月以来,雷颖琛曾几次提起,自己在网上被人骂了。有一次,雷颖琛还问她,“如果有一天我因为网暴死了,你会怎么办?”当时她以为这只是小孩子之间的怄气,让女儿别太在意。雷颖琛去世后,随着青青,女儿生前的几个网友找到她,陆续给她发来一些截图,女儿生前遭遇的网络暴力才逐渐拼凑成形。

“那些人说话很歹毒,大人都可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一个小孩。”李丹说,“我的心好疼,我不知道她原来遭受到这种程度的网络暴力。那些骂人的话,那些图片,那些录屏,我看到的时候心都碎了。我没有保护好我的孩子。”

家人在她的房间里找到遗书,“她甚至都没有提起过我,写的都是她和网络上那些人的争执......她到走之前心里想的还是这些事。”李丹说。

“隔空喊话bot”里的匿名投稿

在青青提供的截图记录中,有上千条针对依奈人身攻击的言论,最早可以追溯到2020 年。

2022 年4月29日,距离网络游戏《COMPASS(康帕斯)战斗天赋解析系统》在国内停止服务器已经过去一年多,依奈发现,康帕斯的“隔空喊话 bot”正在组织团建赛事“哀悼杯”,她便通过该“隔空喊话 bot”进入了由部分玩家组成的“康厕群”。

bot 是 robot(机器人)的缩写,指不代表任何观点和立场地自动推送消息。虽然名义上是机器人,但每个 bot 背后都有一个或多个运营者,将私信中的投稿以匿名形式发布出来。由于部分bot的发布内容较为小众,大多数人可能难以接受,所以被戏称为“厕所”,部分深度用户会自称“厕妹”。

bot本身以平台的形式运营,审核规则与平台类似。某吐槽bot的前运营人员告诉记者,自己参与运营的“吐槽bot”有大致的审核规则:禁止敏感话题、禁止暴露个人真实信息。“比如把个人信息和电话号码爆出来的,我们一律手动打码或者不发。”他说,“单纯的爆QQ号我们会发,毕竟挂人很正常,但涉及到个人现实信息就掐掉。”

该bot的投稿不允许过激网暴,而衡量是否过激,一般是由值班的运营人员自行判断,如果实在难以判断,就发到所有运营者所在的群内共同讨论。“bot充其量也只是个人而已,没能力也没有渠道去核实是否真实。”

而此次事件的发生地——“康帕斯隔空喊话bot”的运营者表示,在bot建立初期,并没有审核机制,只有当投稿涉及该游戏的主播时,要用“花名”防止搜索;当投稿带截图时,要做匿名处理,且设置为仅bot的粉丝可见。

无法搜索、仅粉丝可见,这样的“隔空喊话”,使其长期处在大众的视野之外。bot内与bot外保持着表面的平静——直到隐藏的恶意突然出现在依奈面前。

4月底,康帕斯隔空喊话bot中的“哀悼杯”举办时,活动限定使用的角色恰好是依奈最喜欢的两个角色。于是依奈决定参加这次活动,并在bot里寻找同好的过程中误入了康帕斯隔空喊话bot中的一个QQ匿名群。

入群第二天,依奈就被人认出。原因是在2020 年,依奈曾经以“打不到金头就自杀”为 ID名,活跃在康帕斯游戏的榜单,不少玩家也曾经和依奈一起打游戏“上分”。当时依奈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在赛季结束时,她止步于排行榜第23名,没能拿到金头,但彼时精神状态已经逐渐转稳,在好友的安慰下也终于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让依奈没想到的是,这个ID 会在两年后再度被人翻出,成为嘲讽辱骂她的把柄。4 月 30 日下午6点多,康帕斯“隔空喊话bot”中出现了第一条提及依奈的匿名投稿:“怎么国服哩哩咔赛季打不到金就去自杀的姐也在厕群?”那天,bot中出现多条关于依奈的投稿,以“金头姐”为黑称,对她进行辱骂嘲讽。

由于这些投稿都是匿名,只附带一个编号。依奈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人,更不知道这些针对她的辱骂来自何方。

当天晚上10点25分,依奈向该bot投稿,称自己很介意“金头姐”的黑称,让投稿吐槽她的人找她私聊,但没有任何回音,新的匿名投稿还在出现。

依奈和结城丽丽的沟通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4月30日,是依奈发现自己被挂在康帕斯“隔空喊话bot”的第一天。当晚她吞了84颗止咳药,“我从厕所呕到自己睡房。那些人一定还想我死。” 她对青青说。

青青至今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青青住校,当时宿舍已经熄灯,她担心依奈情绪不稳定,只得挂着语音通话,时不时安慰依奈几句。她陪依奈打游戏,让依奈逗逗猫转移注意力。两人难受了一晚上。

青青告诉记者,这是她们第一次接触到这类“厕所”bot。依奈的遭遇让青青也有些担忧,她忍不住也翻起了微博,“看有没有骂自己的。”

“下注了(指依奈自称要自杀)又不实现!玩不起。”2022 年5月1日,顺着匿名投稿下微博 ID 为“重生之我是公公”的评论,依奈点进对方微博主页。发现对方的微博中,不仅有自己仅好友可见的QQ 空间的截图,还发了数条动态咒骂她:“她最好早点死!”“本人仇富!早点死!好死!”

5月2日下午4点02分,依奈将对方的微博截图发在自己的QQ空间:“骂我去死你有必要有良心有道德底线吗?”对方随即又在微博中挂了她这条动态。

从5月至7月,依奈曾几次与微博“重生之我是公公”“清纯片目电子女仆”的号主“结城丽丽”沟通,希望对方能停止对自己的攻击辱骂。依奈生前发布的动态显示,2022年5月初,依奈曾给结城丽丽的b站账号发送私信,但未得到回复。

根据依奈于7月26日下午发布的动态,2022年7月,依奈浏览了结城丽丽最新的动态,发现在7月3日时,结城丽丽与朋友仍然在其微博评论区辱骂自己。7月5日,依奈发布动态:“求你不要再追击偷看我的个人空间了,我去死还不行吗?”并放出了结城丽丽辱骂她的微博截图。

7月24日,结城丽丽通过和依奈的共同群聊找到她,质问她为什么不把自己和朋友的微博昵称打码就发出来,并表示自己已将依奈的微博账号拉黑,依奈为何非要看自己的微博。

依奈向她道歉,表示自己不该不打码,并删除了那条b站动态。在依奈放出的聊天截图中,她向结城丽丽说:“怪我这个人总是忍不住去看别人的主页。”结城丽丽则表示,两人以后不会再有瓜葛。

但之后,依奈忍不住又去看了结城丽丽的另一个微博账号“清纯片目电子女仆”,发现对方依旧在吐槽她,认为依奈窥探他人主页还崩溃是“活该”,并暗示她不成熟,“感觉永远15岁的成年人”。

依奈再次联系结城丽丽,希望她删掉这些动态。但结城丽丽认为自己只是发泄情绪而已。当天22点26分,结城丽丽再次用“清纯片目电子女仆”的微博账号发博:“公主都18了还装15的嫩,虽然感觉她心理年龄15都没有。” 

7月26日下午1点01分,依奈将自己与结城丽丽交集沟通的过程梳理为长图,发布在自己的QQ空间。58分钟后,康帕斯隔空喊话bot发起“解不解禁金头姐相关”的投票。下午3点48分左右,依奈先后在QQ空间和b站发出投票动态截图,附文:“希望大家可以帮忙投票到‘继续禁’这一项目,我不想再因为这件事被继续骚扰了”。约两小时后,依奈选择跳楼自杀。

网友提供的截图显示,依奈生前在网络好友群中最后说的两句话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那我为什么要被挂在‘厕所’”。

依奈的网友阿吉猜测,依奈遭遇持续网暴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她多次自杀未遂,“他们认为她是装的抑郁症。”

在阿吉看来,这场网暴虽然以“金头事件”开始,但重点却是依奈自称抑郁症和自杀。无论她在哪个圈子,都有人拿她的抑郁症和自杀说事。

“可能她在网络上发表了‘可能想要结束生命’的言论,引起了共愤。我们把她救回来,但她刚刚重拾了生活的信心,那群人就会觉得说好的事情(自杀)又不做,她好恶心,用这个博眼球怎么还不死,所以就会有人说‘好死开香槟咯’这种话。”阿吉说,“她自己就原本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很在意别人对她的负面看法。”

雷颖琛自杀后,康厕群里部分群友对此事的匿名讨论

“网暴者” 反被网暴

在最初与依奈发生冲突的几个人中,小亚是唯一出来道歉的。小亚今年16岁,今年三月认识了结城丽丽,两人交集仅限于网络,对方带她打游戏,还在她自我怀疑时安慰过她。

结城丽丽私信骂别人时,小亚总会附和。在结城丽丽辱骂依奈的微博下,小亚也评论“真死了我再加码个莉莉卡赛季金头”,但当时,小亚对依奈的全部了解仅来自于"结城丽丽"。在“结城丽丽”口中,依奈“不用上学也不用打工,在游戏上花了上万元,做什么妈妈都支持她,还自杀了好几次”,小亚觉得“这个人听上去有点问题”。

小亚告诉记者,小学时,她也曾被同学排挤、霸凌,在课堂上读错了课文,会被老师骂“又蠢又笨”,全班同学也一起笑话她。这些经历让她极度缺乏自信,渴望别人的认可。今年年初,在一次附和其他“厕妹”去吐槽别人后,她意外地被夸了“会说话”。

第一次由此获得认同之后,她开始下意识地去附和别人骂人,说一些“很尖锐很刺痛人”的话。

7月26日晚上,依奈跳楼自杀的消息在网上流传开来。小亚一开始还不相信,直到香港当地的报道发出后,她才确定,这不是流言。

依奈跳楼的第二天,小亚找到青青,希望向依奈和依奈的家属好友道歉,并主动提供了相关信息。那两天,她每睡一个小时就醒来一次,头疼到像要炸开,看到爱吃的食物也会忍不住干呕,“觉得自己是千古罪人,罪该万死。”

小亚回想,最开始,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是语言暴力,“在网络上激烈的话看多了,人就容易模糊底线。我以前没那么容易激动的,但在网络上感觉三天两头就在附和别人骂人,伤人的话也可以随口就来。”

解放军总医院心理医生史宇称,网络的匿名性和网民的从众心理的确会放大网络暴力。“人人都有这种归属感,他们认为和自己一样的人很多,他们是被包容接纳的,这件事是对的。”

史宇向记者表示,人在发泄室里通过对着假人打骂来宣泄情绪,这种发泄方式反而会让人的负面情绪越来越多,甚至会让人上瘾。而网络的匿名性,某种程度上会使人在网络上的表现与自己的实际性格不相符,让人们“做坏事”的胆子变得更大。

小亚在微博公开道歉后,收到了300多条评论和私信,大部分是劝她以后不要再用言语恶意攻击他人,也有人称“要持续骂她两个月,让她和依奈感同身受一下”。小亚不敢看评论,但又咬着牙一条条看过去。她本还想劝其他辱骂过依奈的人也公开道歉,但大多数人在事发后选择了销号。

被曝光的“厕所”和“厕妹”

事情发生之后,以康帕斯隔空喊话bot为原点,“厕所”和“厕妹”很快成为了这场舆论漩涡的关键词,一场关于“厕妹”和“厕所”的骂战也由此开启。

有人让小亚把其他辱骂依奈的人的联系方式发出来,这让小亚无措。一方面,她觉得这些人自作自受,另一方面,她并不想再见其他人被网暴。

“万一因为这种事再弄出一个被活活逼死的人,那不还是什么都没改变吗?”

7月28日,依奈的网友们整理了她遭受网络暴力的完整时间线,并发布在网上。她们提到:“我们并不希望引导网友们一时的愤怒和恨意,微博不是法庭,我们也并不拥有依据情感与直觉对另一个人定罪量刑的权力。”

尽管最初与依奈发生冲突的人基本已经注销微博账号,但这场声讨仍在继续,范围扩散至康帕斯游戏圈外。

不只是“厕妹”,有些与此次网暴事件无关的“隔空喊话 bot”也被卷入其中。部分 bot 的运营者不仅收到大量辱骂言论,而且还被网友扒出真实姓名、电话、住址等真实信息。

另一个“隔空喊话 bot”的运营者就因为不堪辱骂骚扰和人肉威胁,暂停了更新,也曾申请过注销。该账号的运营者喻辰向记者透露,依奈自杀后,不仅有人发私信辱骂她“阴湿的老鼠不该存在”,还有人将她运营的这个账号挂到了广场上,扬言要人肉她。

事实上,喻辰创立该账号的初衷是希望给有负面情绪、生活不顺的网友提供一个匿名发泄的平台。“每个人可能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心态,准确地说,怀着这种阴暗心态的人,就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不敢见光,只能聚在一团叽叽喳喳。”

父母离异、家庭苦难、校园霸凌、容貌身材焦虑、先天性疾病、抑郁症、遭遇猥亵……这些是喻辰在运营账号的一个多月里收到的最多的投稿内容。大多数时候,喻辰只扮演一个清稿“工具人”,忙不过来时并不会仔细阅读投稿内容。但如果有空,她偶尔也会看看投稿。遇到想要自杀的投稿人,她也会耐心地劝导投稿人珍惜生命。

为了防止网暴,喻辰给自己运营的bot 立了规矩:涉及普通人的隔空喊话不要私信辱骂,不要上升网暴,不要打扰别人的正常生活。

在雷颖琛房间的墙上,还贴着她的“魔法少女守则”

“但我做不到自爱,我好难过” 

“我知道她已经很努力了。”李丹说。

即便害怕跟人相处,但雷颖琛仍会努力尝试走出家门,独自去坐地铁,每去一个新地方、买一杯咖啡,都会拍下照片发在家庭群聊里,“她一直在尝试,这很困难。但她坚持说你们不用跟着我去,她要自己试一下。”

出事之后,依奈的网友搜集了很多在网络上公开发表辱骂言论的截图,李丹每次看到一半就不忍心再往下看了。她没办法想象女儿在最后的日子里是如何独自承受了这一切,“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也受不了,何况她原本就那么脆弱。”

给女儿处理好后事后,李丹唯一想做的就是不要再让女儿遭受到来自网络的莫名诋毁,她和雷颖琛的网友建了群聊,一起收集她生前遭到网暴的证据,希望通过法律渠道为女儿维权。目前,她已经将收集的证据提交给香港警方,接下来,她打算回深圳继续报案,“我就想实事求是地把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还原出来,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让她最终崩溃,但我要给她讨一个公道。” 

女儿去世后,李丹陷进对女儿的长久回忆中。记忆中,女儿最喜欢吃草莓奶油蛋糕,但她有糖尿病不能吃,她就学做甜点给家人吃,“我们吃得开心她就很开心。我知道她肯定很想吃,但她好久没有吃过了。”李丹突然哽咽,“别人怎么会把她当成坏人呢?那些人都不认识她,为什么要让我的女儿去死?”

她一再提出这个问题,但没人能给她答案。很难说究竟是哪一句话、哪一个瞬间,让雷颖琛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四月时,雷颖琛花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买了幅画,李丹生气地告诉她,疫情期间生意不好做,家里的收入不如以前,让她少花钱。从那天起,雷颖琛开始在网站上卖自己的画,想挣钱补贴家里。

“她是很孝顺的女儿。她很容易把别人的话当真,因为她分不清你说的是真还是假的,不管别人是不是就是嘴上一说,但她就会一直想。”

她的房间还保留着生前的样子——粉色的墙壁和桌椅,各个角落里放着她的动漫人物手办、玩偶和绘画工具。她用彩色水笔一笔一画写下的“魔法少女守则”仍贴在书桌前——“多关心身边人,多帮助他人;学会自信,爱自己”。这个在家人、朋友口中“非常善良”的女孩,在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文字里,始终不停地拷问自己,又在他人的谩骂中一再验证对自我的厌恶。在遗书里,雷颖琛写道:

“正因为现在的我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太爱拿自己和别人比较,才会逼得自己无法呼吸。我好想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正面面对生活,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请原谅我做出这么极端的行为,我真的很爱你们,但我做不到自爱。我好难过,直到最后。”

(应受访人要求,文中除雷颖琛、史宇外,其余采访对象为化名)

采写/廖馨怡 张从容 卢楠

编辑/杨宝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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