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人物|海清:做10个月农妇 来一场表演的冒险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07-13 13:00

海清转动她的左肩,关节立刻传来咔咔的响声。由于脊柱侧弯,海清现在左臂抬不高,还有了关节炎,视力也从1.5降到了1.0,这些都是拍电影《隐入尘烟》带给她的“后遗症”。

电影《隐入尘烟》于7月8日上映,由李睿珺编剧并导演,入围了今年的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影片讲述了贵英与马有铁彼此靠近又默默守护的故事。贵英身患残疾,经历过原生家庭的不幸,她与马有铁从相识到相知,从陌生到熟悉,渐渐地,两个孤独的人成了彼此的依靠。在四季的轮转下,他们那些散落在别人不解目光中的爱,也都在比心洁净的土地里结出果实来……目前影片豆瓣评分8.2,是今年豆瓣评分最高的华语片。

接受记者采访时,海清表示,拍摄《隐入尘烟》,对于自己而言是一场冒险。海清在李睿珺导演老家甘肃省张掖市高台县罗城镇花墙子村做了十个月的农妇,无论是生活,抑或是表演,都需要她“从零学起”,问海清如果再有一次这样消耗极大的作品,她是否还愿意接演?“我非常愿意,我觉得特别好”,海清回答得干脆利索,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向往。

原本想找职业男演员给海清配戏,结果没有成功

导演李睿珺是国际电影节的常客,《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等作品,更让他受到不少文艺青年的青睐。同时,李睿珺的电影在高口碑之外也伴随着“缺钱”,每部电影的拍摄资金几乎都是捉襟见肘,他此前的作品除了《路过未来》外,用的都是素人演员,也与成本有极大关系。

然而,这一次,文艺片导演李睿珺与“国民媳妇”海清,貌似不会有交集的两个人,在《隐入尘烟》中却贡献给了观众一次精彩默契的合作。提及拍摄这部电影的缘起,海清透露,她和李睿珺2017年在影展相识,成为好友,并约定合作。

2019年12月,李睿珺将写好的《隐入尘烟》剧本给海清看,海清看了非常喜欢,李睿珺希望海清来演,但是拍摄时间会比较长,需要十个月,“我说可以,他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我和他说:‘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再干其他的事情,肯定会全力配合你把这个事情做好,要不然我就不接。’他很高兴,觉得特别幸运,他说:‘你既然答应我了,我就找一个职业的男演员给你配戏。’我问:‘如果不答应你呢?’他说:‘’那就不找职业演员了,因为电影拍摄这么长时间,他也不好意思去找别的演员。”

结果,给海清找职业男演员配戏的想法并未成功,男演员要么比较忙,没有档期,要么好不容易有了档期,又因为疫情来不了。最终,影片中扮演丈夫马有铁的武仁林是李睿珺的姨夫,武仁林以前曾出演过李睿珺的电影,但从未像《隐入尘烟》这样担纲男主角。

李睿珺告知海清这一结果时,海清说:“这是你的B计划呀?真的啊?不错啊,我觉得姨夫很合适。”如今对记者讲起当时的情形,海清说其实自己当时心里“咣”地一下,拔凉拔凉的,“因为之前我觉得和职业演员配戏,还比较踏实,毕竟我们在一个表演体系里面,互相可以依附着,互相参考。后来,我和睿珺再聊的时候,我和他说了实话:‘这让我很崩溃,你把所有的压力都交给了我。’《隐入尘烟》这部电影中,台词和情绪很重要,有很多情感很细腻的东西,需要职业演员有一个表演规划,要很细腻、很准确地把这些抽丝剥茧地展现给观众,所以,当时睿珺想找职业演员出演,是有道理的。”

自己很幸运,及早发现了问题并且迅速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向姨夫学习,放下表演的武器

和姨夫合作,海清对自己的要求就是打破以往的框架,被“姨夫带着,放下自己表演的武器”。

在海清看来,演员可以使用很多表演方法去扮演角色,但是这一套在《隐入尘烟》中行不通,“我们这个戏的语境是素人语境,只有我一个人是外来的,我扮演的贵英也是嫁到这个村子里来的。他们是在主场,而我是在客场。睿珺就像拍纪录片,大家用方言随便聊,打牌、抽烟都随便,你想怎么来都可以,只要表现出你们在这个村子里的生活状态就好。而我刚去时,是在这个气场之外的人,嘴都张不开,因为我听不懂当地的方言,我就像手脚都被打残了一样。我之前所有的表演技术也好,经验也好,在职业演员系统里是有效的,在以往的工业流程的设置里面是有效的,但在这里统统无效。你越使劲儿,越是觉得跟他们别扭。“

姨夫是非职业演员,他可能拍了30条都是错的,可是在第31条时他说对了,海清就表示叹服:“姨夫一旦对了,就会表现得又准确又好。他本身外形等各方面都是对的,符合这个人物,再加上他表演准确了,呈现出来的就是非常准确的效果,而且是真诚的,因为他不是假的,不是演出来的。”

专业演员的身份在这里反倒像是枷锁,海清焦虑于如何能让自己融入到这种没有表演痕迹,像纪录片一样的真实环境中;而姨夫焦虑的是如何让自己掌握表演的技巧,所以,海清笑说两人是各有各的痛苦,“拍了几天,我俩都崩溃了,都觉得演不了了,我怕拖他后腿,他怕拖我后腿,我要摆脱之前的技巧和经验,他要往专业上面靠,台词怎么说都说不好,急得他直拍脑门儿,我也崩溃得嚎啕大哭一场,然后又得重新振作起来,我就想,管他呢,就是放下表演,坚定地相信自己是贵英。”

海清说自己很幸运,及早发现了问题并且迅速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开机第三天,是我们俩拍结婚照那场戏。我觉得我那个眼神儿一点儿也不像,因为作为一个演员,我经常被拍照片,所以一坐在那儿,觉得眼神儿怎么着都不对,我就看看我们家老四(姨夫演的马友铁),老四那个眼神太对了,就是哥哥嫂子让他来拍照片,对这事儿他完全是不在状态,很蒙的样子。”一比较,海清就着急了,本来这场戏李睿珺已经喊“过”了,但是海清让李睿珺休息五分钟,她再琢磨一下,“我就看回放,我不是在看我,是看老四的状态,我就是从那天开窍的,我要把姨夫作为我的表演老师,姨夫是我的镜子,我非常专注地去感受他。”

到了开机的第四天、第五天,剧组准备拍全村开大会的戏,海清坐在老四边上,“助理来找我,从我面前走过,我们俩四目相望,结果她没理我,还问别人‘我姐呢?’我说:‘我在这儿呢,你没看见我跟老四在这儿吗?’她说:‘看到老四没看到你。’我说:‘呦,真的吗?’摄影王老师用机器把每个人都一张脸一张脸认真地拍过去,他拍到我的时候,就觉得我跟村民的眼神是一样的,坐在那游离着,不知道在想啥,也不知道在听啥。他说我挺棒的,像包了浆一样,看不出来我就在里头。后来再过几天,我跟老四两个人站在那边,其他村民过来说:‘海清呢?那大明星在哪儿呢?’老四就说:‘这不是海清老师吗?’他们看我一眼说:‘这哪是海清老师啊?’我一张嘴说话,他们说:‘哦,真是海清老师。’”

如今回忆起让“演员海清泯然于众村民”的故事,海清依然又开心又有成就感,“我比较幸运,在第三天发现并解决了问题,前两天的戏简单,所以就还好。”

给贵英设计佝偻着身体,导致脊柱侧弯

为让自己眼神无光,对着太阳晒,结果视力从1.5降到1.0

在海清看来,走进《隐入尘烟》,走近贵英这个角色,办法就是“体验”,“就这个角色而言,体验比表演方法更有效,有很多观众看的时候感觉更像看纪录片,所以这个时候,你表演上的所有技巧可能就恰恰是你的障碍,你得敢于放下这一切。”

海清坦承,习惯使然,放下挺难的,而且,“放下以后你没有武器,能靠的是什么?靠你的感知,你的感知是你作为演员的感觉。我在城里面生活了这么多年,眼神是犀利的、明朗的、阳光的,而贵英那个女人长期在后院的窝棚里面住着,是受欺负的,你只有把自己的心变成她,只能慢慢走进她的心里面,你成为了她,你就不需要武器了。”

也正因此,海清为这部电影投入了十个月时间,她在那里做农活:翻土,耕地,播种,看麦田,还养驴养鸡养猪……以至于她拍完戏回家,看到从1米66长到1米76的儿子 ,还有些恍惚,“原来我在人世间还有个儿子,很奇妙的感觉。”

除了和姨夫演对手戏外,海清还和那些驴、鸡、猪有对手戏,海清笑说它们都是她的表演老师,“这些动物可通人性了,它们一开始对我很防范,我喂吃的,都会离我很远,我就天天去喂它们,陪它们,把我的鸡蛋都省给那头母驴吃,喂它小米、玉米。二十多天后,驴见着我就像亲人一样,外人根本别想牵它,我一牵它就走,它生完孩子以后跟我们一块儿拍戏,不停地叫,脾气很急的要找小驴。我一走过去,它就顶我一下,叫我带它去看小驴。”

那头刚出生的小驴更是和海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海清讲述说他们晚上拍戏时,小驴妈妈在拍戏,小驴在边上玩儿,“我一会儿喂它黄瓜,一会儿喂它别的吃,它可高兴了。我真是像养宠物一样地养它,天热,我给它撵苍蝇,我怎么胡噜它,都不生气,跟我可好了。我坐在那儿,它困了,就把头枕在我的手里睡着了。母驴拍完戏过来找它,看见它睡着了,母驴特别通人性,四条腿一盘就趴在我的边上,头蹭蹭我的肩膀。那个画面真的特别感人。平时小驴知道我有吃的,撵都撵不走,它就跟大狗一样过来往我腿上一趴,头就靠着我。村民们说:‘完了,你这养完的驴,我们怎么给你养呀,将来怎么办?’”

除了将自己融入进去,海清还希望赋予贵英这个人物以灵魂,像贵英的步态,佝偻的身体,都是她设定的,“原来导演的剧本只是写贵英有生理缺陷,尿失禁,手有点抖,走路比较慢,但没有佝偻、侧弯,膝盖僵硬这些具体描写,那是我在那几个月里面慢慢去找的贵英的样子。我也和睿珺探讨过,我说尿失禁不太好外化出来,不具备形象感,只是一个生理缺陷。但是这个女人你要让她心疼,让大家知道她是一个弱势的被欺负的人,一些外部的形象需要展现给观众。”

所以,海清就给贵英设计了身躯是佝偻着的,好像总是唯唯诺诺地在躲藏这个世界,由于一直保持这样的体态,海清拍完戏后脊柱侧弯了,“那段时间不管戏里戏外,我都是这样佝偻着,平常我也这样,因为我怕忘了这种状态。”

开始,李睿珺还想把海清做成疤瘌眼,因为海清的眼神太亮了,“他总是说,哎呀海老师眼睛太亮了,太有神了。导致我的眼睛永远是避开摄影机的,比如,摄影机在这个高度,我在摄影机更下面这个高度,这样我眼睛吃不到那个光。”

在李睿珺设想中,如果把海清的眼睛做成疤瘌眼,那么就把她眼睛里的光遮住了,但这个想法最后未被采用,海清透露说:“第一是疫情期间,剧组没有那么好的工具;第二个原因是,如果整个弄成疤瘌眼,我们又担心在一些情感细腻交流的时候,需要你专业演员的眼神的时候又没有了,所以这个想法就放弃了。”

为了遮住自己眼里的光,海清也是“够狠”,她发现当地有很多老头儿,都会戴着特别厚的茶色墨镜,原因是当地日照强烈,很多人老了之后得了青光眼,他们的眼珠发红发黄,于是,海清有段时间就天天对着太阳看,结果发现眼睛晒出了黄斑,“回来以后我去检查,医生说:‘你这么对着太阳,多毁眼睛,快查查视力吧。’我一查视力,1.5的视力变成1.0了。我问黄斑能去掉吗?医生说去不掉了。现在除了视力外,左眼的眸子也没有那么亮了,没办法,已经晒成这样了,没啥好说的。”

轻描淡写地说完之后,海清又兴奋地和记者说:“你知道吗?那么对着太阳晒真的有好处,我感觉自己后来有点晒傻了,眼睛无神,慢慢地就找到了贵英的感觉。一开始的照片,和拍了一段戏之后的照片,一比较,就会发现明显不同,我的那个眼神儿,精气神儿垮下来了。”

现在对表演仍然好奇

拍《隐入尘烟》时,海清先过的是语言关,她笑说自己刚一去就闹了笑话,李睿珺的小姨问海清:“海老师你喝kai fei”不?海清心中大喜,这里居然还有咖啡,小姨又说了一句什么,海清隐约听出了“现烧”俩字,她更高兴了,心想:还是现煮的咖啡,“结果端上来以后是开水,才知道kai fei是开水。

而在拍完电影之后,海清已经基本可以和当地人对话了,“只要他们说慢些,我都听得懂。”今年年初时,海清给电影配音,李睿珺还担心海清已经忘了那些乡音,说给她录下来听听,结果那些语言就自然而然地从海清心中涌起。

十个月拍完《隐入尘烟》回城后,海清觉得很不适应,“在农村里面,每天看到的都是非常漂亮的乡村风光,有羊有驴,很壮美的画面。回来之后就发现城里都是汽车喇叭声,很吵,谁也不让谁,电瓶车都逆行。”

电影杀青后,海清的第一份工作是给杂志拍照片,海清笑说自己很尴尬,觉得眼神儿又不对了,而她的工作人员因为心疼她五个多月没吃过蛋糕,没吃过好吃的,就在杂志拍照工作结束后,给她点了好多好吃的,“结果我第一反应是,必须吃完,不可以剩啊,绝对不能浪费,你们知道每一颗粮食都是怎么生长出来的吗?”

答应拍摄《隐入尘烟》时,海清坦承自己并没想以此来转型,“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个角色蛮好的。”但是,海清将拍摄这部电影视为一次冒险,“是因为我对表演的好奇,我不知道这样的角色自己能否拿得住,能不能完成。”

海清笑说,如果是十年前让她演,她依旧会接下来,“但是,可能还真演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演。其实,我现在演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演好,我也是打着问号,但是,有一些未知是好事情,我对自己是了解的,我应该可以演好,可以照着那个方向努力,但是也担心,对自己是盲目自信了。”

《隐入尘烟》已经上映了,目前的海清又隐入了家庭,陪伴放假的孩子。问她对未来的表演有什么规划,海清表示还是要看角色, “她笑说自己一直很想演个像《新龙门客栈》里那样特别飒的侠女,“拍武侠片一直是我的一个小梦想,可惜,一直没有好的武侠剧找我。”

供图/茗萱

文/北京青年报记者 张嘉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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