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感悟|萤火的微光,照亮爸妈的晚年
大观 2022-06-19 10:00

我的生活,得益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最大变化,就是获得了时间和空间上的更大自由。这让我在2021年间,可以两次回故乡,每次能待一个月左右,陪伴爸妈和三哥,近距离看到他们最真实的生活常态。

年初回家,很急,是因为我妈突然腰腿痛,下不了床了。两个老人卧床,让三哥急困。2021年1月9日,我回家,看到爸妈衰老病倒,三哥一个人肩负两个老人的照护,心如刀割,时常泪如雨下,临时决定,用相机和文字记录这些日子。一个多月后,我离家。又于秋天11月再次回去,遭遇老父又一次病危,和三哥一起照护爸妈,仿佛经历一场枪林弹雨的战争。

我看到的几十个日夜,于三哥和爸妈而言,是三十年如一日的重复啊。从1990年我爸偏瘫开始,我妈这个“超级护士长”有榜样在前,我妈身体不行后,我三哥接棒,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年来,我站在亲人和旁观者的视角,拍下一万多张照片,写下十多万文字,真实见证老年的不易,照护老人的三哥的艰难。难舍的故乡家园、人间亲情,生命的脆弱、衰老的焦虑等复杂而蜂拥的情绪,都化作文字汩汩流淌。多少他们在孤老,多少我们在远方?多少父母在期盼,多少儿女在他乡?多少三哥在坚守,多少爹娘在彷徨……我把这些年对故园山水、对父母亲人、对生命自然的饱含乡愁的追问和爱,全都融进了这些文字里。

这些文字在微信公众号推出后,很多人追更。原来,衰老、养老和照护,这都是无数家庭必然面对的常态。随着人口老龄化的愈演愈烈,这已经是或将是全社会焦虑的事情,需要全社会和无数家庭共同面对、探讨和解决。

我在远方,一想起爸妈和三哥,脑海里就浮起这样的画面——

在川西崇山峻岭之间,苍茫的夜色中,那辆满载着爸妈和生活所需品的七座小车,在山间公路上移动,车灯划过的足迹,就像夜里的萤火虫在林间灌木丛里行走,微光闪烁,缓慢而又孤独。

蛙声沉落,月亮升起。总是深夜一两点,三哥才会忙完林间的萤火虫观察。他穿着高筒水靴,戴着头灯,挎着腰包,手里拿着塑料瓶和捕虫网。夜里的他,总是精神抖擞,他头上的小灯,仿佛让他变身一只大大的萤火虫,一会儿就消失在林间,留下爸妈在路边车里守候。

每次从林间回来,不管爸妈懂不懂,他总是兴奋地给他们展示他新捕获的萤火虫,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讲,如何发现了新品种,要怎么观察,怎么培育和复育,好像又生了个孩子的父亲。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带着爸妈去上夜班已经成了习惯。一边是不能丢下的养家糊口的工作,另一边是不能放下的老病的父母;一边是热爱的事业,另一边是深爱的爸妈。他对两边都尽力了。天台山上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了,一年之中,总有无数萤光飞舞的夜晚,就像生命的盛大Party。而三哥也因为几十年如一日地孝敬老人,荣获四川省邛崃市“温暖邛崃”年度人物。

梁晓声在《人世间》里曾说道:孝有两种,一种是养口体,一种是养心智。向来讲究光宗耀祖的中国家庭,总希望有的子女在跟前尽孝,有的孩子可以在外争光,面子里子都有,父母就很满足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家,一个中国式普通家庭,爸妈也是有这样的需要的。

1979年,四十一岁的我爸考取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五年制本科函授;1980年,十六岁的大哥考取四川大学中文系;1984年,四十六岁的我爸和二十岁的大哥同时大学毕业,大哥同期考上川大研究生;1985年,二哥考上四川大学中文系……我们在乡村的老屋摆酒庆贺,辛劳的父母面上有光,大哥二哥,是父母和家族的头一批大学生,是弟妹们和其他乡邻的榜样,算得上是养了心智吧。

我爸函授毕业后,从民办教师转正,把我们下边的三姊妹都带进了城,彻底脱离了农村,虽然只是走到小镇上,但在老家一带,也算是名声在外了。但我们刚换了城市居民户口,1990年,我爸就偏瘫了。两年后,三哥高中毕业,就没有继续上大学,直接参加了工作,在本县的天台山景区一干三十年。十几年前,景区开始研究萤火虫,他向来对生物充满好奇,就一头栽进去,搞得非常出色,天台山被评为亚洲最大、全球十大萤火虫观赏地。三哥被许多媒体采访报道过,其中四川作家蒋蓝采写的《“萤火虫王”高叔先》一文先在《成都日报》发表,后又收入其新书《蜀人传》。这,也算养心智吧,只是,此时的老父已经开始糊涂。

三哥和爸妈,这些年相依相伴,互相拉扯着过,其间,他结婚生子,爸妈身体时好时坏,到近年来双双失能,他寸步不离,照护得无微不至,感动许多人。他还是最大的养口体的孝子,爸妈有福。

我们姊妹五个,外加一个二姨家的表哥过继到我家,共六个。爸和我们五姊妹上学,表哥和妈在家干活,辛苦但也井然有序。我们离开老家,老房子家业都留给了表哥,也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爸在平乐中学教书,爸妈和三哥就一直生活在小镇上。虽是成了城镇居民,但我妈没工作,三哥、我和小弟都在上学,就我爸的一点微薄工资,全靠我妈精打细算过日子。为了给长身体的我们增加点油水,我妈总是趁赶场天快散场时,才去肉摊子上买些便宜的肥肉渣子和下水给我们改善生活。所以,倔强的三哥因为种种原因很快就上班了,我和小弟好歹考了学也离了家。

大哥二哥大学毕业后留成都,在体制内一边上班、结婚、生子,一边帮助家里供养上学的我和弟弟,直到我们上班。其间,除了老爸的病情反复、几次病危,我妈也经历了几次大手术,小弟生病多年,于2003年病逝……世事纷纷啊!我,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漂泊流浪,最是让爸妈和哥哥们操心。

我爸妈真的是没舒舒服服过过好日子。刚进城,我爸就病倒,我妈是一边照顾我爸,一边拉扯我们,拉扯得大哥、二哥的日子也很多年过不利索,一家人,就是这样拉拉扯扯着走过来。如果要展开去写,那也是一部堪比《人世间》的人间大戏啊。

我爸自年轻时热爱文学,一生矢志不渝。小时候那些苦日子里,领着我们一帮顽劣孩子,他总是纵横古今中外给我们讲故事,既是激励我们,更是给他自己打气。从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到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应碌碌无为而羞愧”。

他确实是以身作则,把吃苦当作人生乐趣的。那么苦那么难的日子,我们家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农闲假期里,屋子里飞出的笑声、琴声和歌声,总让乡邻觉得我们是那么与众不同。而我们也学会了在艰难生活中要懂得自得其乐,把苦难当作宝贵的财富。他在百忙之中还带着我们一大家族的孩子们办家庭小报《小荷尖尖角》,鼓励大家写作,最重要的是养成记录生活的习惯,我们姊妹就都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这才有我回家陪伴他们时写下的这些文字。本书出版,就当作用他教会我的方式,送给他暮年的礼物。如果他尚能觉知,该多好啊!

出书,是他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一生的执念。他的病后岁月,不停出书。我妈每个月领了工资都会给他一些,他一分不花,全攒起来出书。他紧紧抓住我们兄弟姊妹,再三叮咛,出诗集,出小说集,出论文集,出民间故事集……都是他早年的文字。大哥奔命一样地给他出了两本,觉得其他文字的意义已不大,只做了整理,但老头儿直到糊涂,也一直都念念不忘。

我爸的一生,前五十年,是高质量的五十年,拼命地、卖力地活,每天工作、写作、阅读,每天几乎只睡三四个小时,用力过猛,英年倒下,留下半生遗憾。但当我们走到他倒下时的年纪,人到中年,才发现,这一生受用不尽的,都是他留给我们的。

妈的厨房养身体,爸的书房养精神,当年,他们夫唱妇随地养育了我们,如今,一身老病人生迟暮,轮到我们来养其口体和心智,希望他们老了也能活得尊严、体面、幸福。但不得不说,养老,对于离家遥远、在外奔波的儿女来说,大多心有余而力不足,尽孝还得在跟前。

养老,这个宏大而沉重的话题,没有亲身经历,都是隔靴搔痒,不知道真相是什么。这世界,有多少老人在生病、在老去、在离世,就有多少儿女在经历身心的熬炼。也只有当我在父母病重后回去亲眼看到和经历,才知道,一个家庭的养老送终问题,就是万千家庭同样面临的问题,大同小异。生命的暮年需要关怀,而陪伴暮年的人,更需要关怀!

我一点一滴跟随、记录三哥照护爸妈的点点滴滴,那些日子,有太多的泪。看到三哥怎样带行动不便的爸妈出门、上车,那些先后顺序里的小小用心和智慧,看到三哥喂水喂饭、洗脸洗脚时的精心和细节,看到他喂爸妈每天吃那么多药的有条不紊的准备,那些事无巨细的病情日志,他是那么投入和用心,没有时间悲叹和感慨,每天二十四小时衣不解带地沉浸式照护,这里边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父母的情绪,自己的绝望、无助和崩溃……我们可以“逃离”,而他,晢离都不能。

记录到后来,发现有些问题,是可以依靠政策、亲人和社会去改善的,而有些问题,永远无解。因为,生命真的脆弱,而生离死别,是我们无法跨越的命题。我把这些细节和艰辛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看到,从心理层面讲,看见也是一种关怀。

在这个过程中,和无数的朋友聊到这个话题,都感到特别沉重。我们,要怎么样承受父母的老去和离去,我们又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老去和离去?人的一生,看似漫长,然而,白驹过隙,惊回首,原来极其短暂。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的一生几十年,和萤火虫的一生几天,又有多大区别?

三哥在天台山培育萤火虫十几年,看顾、培育过无数的萤火虫。他说,萤火虫的一生很短,只有三到七天。但它们会倾尽一生的能量去发光,用那光,警示天敌、吸引爱情、交流同伴,因为那光,它们可以被看见,它们用那光,爱着这个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所爱。萤光微弱,但也是它璀璨的一生。我们和父母,都曾像萤火虫一样,在最好的年华里尽力发光,照见和温暖过彼此。

三哥曾经给爸妈拍过一张照片,在天台山景区的溪水边,萤光飞舞的夜色中,爸妈安详地坐在轮椅里等待三哥。看起来是多么温馨浪漫的晚年啊。三哥的爱,像暗夜里萤火的微光,却真实地照亮了爸妈的晚年。

沉重艰辛的生活,需要点诗意和想象去抵御绝望,就像老父亲当年赋予我们乐观面对苦难的勇气一样。所以,商议再三,我们还是决定,把“萤火虫”这个诗意的意象,放在书名和封面上,苦乐如歌,再艰难的日子,都别忘记唱一首《萤火虫》——

萤火虫 萤火虫 慢慢飞

夏夜里 夏夜里 风轻吹

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

让萤火虫给你一点光

燃烧小小的身影在夜晚

为夜路的旅人照亮方向

短暂的生命 努力的发光

让黑暗的世界 充满希望

萤火虫 萤火虫 慢慢飞

我的心 我的心 还在追

城市的灯光明灭闪耀

还有谁会记得你燃烧光亮

萤火虫 萤火虫 慢慢飞

夏夜里 夏夜里 风轻吹

节选自《阿爸,咱们去看萤火虫——照护失能父亲三十年》作者:季先;出版单位: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大观

来源:大观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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