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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我信奉的还是这几句古话” ——追忆潘际銮院士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2-05-10 13:00
​不论做任何事情,我以为作怪的主要是金钱名利。——潘际銮

4月19日下午,我在参加一个西南联大主题征文活动的评委工作,正要揭晓获奖入围名单时,突然收到一则讣告。讣告第一段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中国科学院院士、国际著名焊接工程教育家和焊接工程专家、清华大学机械工程系教授潘际銮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2年4月1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5岁。”

真不敢相信!逝世前两个多月,在中央电视台“吾家吾国”系列专题节目中,潘际銮院士还精神矍铄地出现在荧屏上。面对专访,他侃侃而谈,甚至还带领随访记者去到工作场地、购物超市等处。除了一头银发和前几年不大一样外,2022年的潘先生仍然显得健康、乐观、豁达。

万难意料,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也要和这位可敬可爱的老先生告别了。不禁感到愕然,感到哀伤。在昆明,在西南联大旧址,在联大人曾经生活、学习过的地方回想潘先生,一幕幕难忘的瞬间涌上心头。

2016年3月,潘际銮院士在西南联大原教室

怀念联大浓厚的学习氛围

2013年9月起我到“西南联大讲坛”工作后,先后有3位联大校友到云南师大演讲,分别是2013年杨振宁先生、2014年许渊冲先生和2016年潘际銮先生。潘先生是那年3月24日应邀来演讲的,是西南联大讲坛在该年度的首场报告。我有幸陪同潘先生夫妇在昆期间的全部行程。

演讲当天的活动排得满满的。上午,在办公室几位同事和学生志愿者陪同下,他和夫人李世豫教授参观了学校图书馆。在那里,他们饶有兴致地参观了六小龄童图书阁和西南联大图书特藏室。

西南联大图书特藏室是云南师大图书馆的镇馆之地,珍藏着西南联大时期的各类珍贵图书8000余册,见证着潘先生等联大师生弦歌不辍的抗战岁月。他驻足特藏室的展览橱窗,仔细察看了西南联大时期的珍贵图书,对图书馆为保护联大历史文化遗产所作的卓有成效的工作表示由衷肯定。在图书馆“智者书林”,潘先生签名捐赠了由英国著名出版集团CRC出版的英文专著《Arc welding control》《弧焊控制》,以及《一个院士的足迹》《潘际銮传》等图书,以更好激励云南师大广大师生读者。

下午的演讲是重头戏。在参观完校园、种植了友谊树之后,潘际銮院士夫妇于15时整在省政府领导和学校领导陪同下步入报告厅。全场起立,以雷鸣般的掌声表达了崇高的敬意。在落座观看相关视频、学校领导致欢迎辞后,潘先生开始当天的主题报告:《抗日战争中的西南联大》。

报告开场,他深情地说:“今天我非常高兴到这儿来做这个讲坛。云南是我的第二故乡,也是我成长的地方,有深厚的感情。所以,来到这儿以后,就感觉好像是回到了家,因为我在这儿学习生活达八年之久。现在,大家都认为西南联大是我们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最成功的一个大学。确实,我也担任过现代大学的校长(曾担任过南昌大学校长),但是我觉得都还是要学习当年西南联大那种精神、那种培养人才的制度。”

接着,他从三个方面介绍自己的母校西南联大。一是联大的历史,二是联大的办学理念和精神,三是联大的教育制度。潘先生认为,联大办学的八年,确实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丰碑,办校八年不仅培养出了杰出的人才,还达到了高水平的办学标准,为我们国家在抗战时期的人才培养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

他十分怀念联大浓厚的学习氛围:“学习上大家是很勤奋的。在西南联大有一个习惯,就是泡茶馆,西南联大离不开茶馆文化。当时昆明的西北郊有四条街,叫凤翥街、文林街、龙翔街、青云街。四条街都是石板路、木板房,很窄的小道,老百姓很好,很多人都开茶馆,一打开门都是三四张桌摆着,晚上就点起汽油灯。里面跟图书馆是一样的,可以安静地在那里看书。因为当时宿舍是不能看书的,两张床一对,中间过道刚好够上床,也没有灯;其次,图书馆也很小,只能容纳几百人,所以茶馆就成了学习的主要基地。”

潘际銮在西南联大的学籍卡

“念大学就像游泳一样”

演讲中潘先生还谈到,十分欣赏联大严格的教学制度下对学生自学精神的培养。他回忆:“我曾经在云南省会考是第一名,而且是工科的第一名。但是进入西南联大以后,第一次考物理,期中考试不及格,这使我非常诧异。因为我在中学一向是满分的,到了西南联大居然不及格。我总结了一下,有两个原因:第一,考试的内容跟老师讲课的内容不一定一样;第二,考题非常难。就是你听课听懂了也不行,习题做对了也不行。老师讲的不一定是那个内容,但是你要去把它学通了。比如,讲物理动力学的时候,那就要把动力学的问题都搞清楚。不局限于某一本书,凡是关于动力学的书都要看。看看有哪些内容不一样,都把它掌握了,融会贯通。这样,考试就没问题,而且难题也一般都能做出来。这样的话我就养成了自学的习惯。这样,我学物理都是十几本书拿着去图书馆,一本本地翻,每本书有什么内容,有什么不同,把它总结归纳。”

他尤其赞同西南联大的弹性学制,其主要做法是实行严格的“学分制”。假如考试不及格,可以重修,直到修满才可以毕业。大学学制一般为四年(在联大,师范学院是五年),但是由于战时原因,不少学生在外兼差,对学业有一定耽误,不能按时完成学分。在这样的情况下,学生可以申请延期毕业。这样,五年、六年毕业的都有。这就是“弹性学年制”。“有的人八年毕业,有的人六年毕业,五年毕业的人很多。”潘先生说。

联大的办学经验,也经由潘先生在南昌大学进行了一定移植。“我到了南昌大学,也想实行弹性学制,淘汰一部分能力不足的学生。但是淘汰在中国很危险,有的时候我就很紧张。搞了这个制度以后,家长到处反对,写信到有关部门骂我,说‘你清华大学来我们这里搞这一套,不行,你赶紧滚蛋’。”不过,在当时的省领导支持下,“我就在南昌大学强制实行了一些制度。我第一年到南昌大学就淘汰了四十几个人,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学风也有了变化。”

在讲述了八音合奏、大师云集、人杰辈出的西南联大高水平的办学历史,剖析了其宝贵的办学精神后,潘先生认为这所大学的成功之道主要有这样几条:“第一,三校合作无间,五色交辉;第二,强大的师资队伍;第三,教授治校,民主管理体制;第四,民主精神,学术自由;第五,浓厚的学术气氛;第六,按教育规律自主办学;第七,先进的教学制度,严格的教学要求;第八,在战乱中求学,勤奋努力,报效祖国。”

两个半小时的讲座也安排了互动环节,云南师大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代表、景东县教育局局长等四位观众现场提问,潘先生都结合在西南联大的学习和生活给予了耐心的解答。他认为,念大学就像游泳一样,每个人的泳姿可以不一样,游速也可以不一样,反正你能游到对面去就行。一流大学首先要出高水平的东西,出高水平的人才,要各种人都能出来,不能一刀切。

1943年昆明中山中学同学在昆明大观园郊游

“自学是能成才的”

西南联大讲坛活动结束的第二天,潘际銮院士和李世豫教授在我们的陪同下回访了西南联大旧址。

在西南联大旧址,潘先生夫妇伫立西南联大仿制门前,久久凝视民主草坪上矗立着的闻一多先生雕像。随后,瞻仰了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雕像,缅怀三位校长抗战中的精诚团结合作办学之功。走进西南联大原教室,回味历经岁月洗礼仍值得怀念的大学时光。

在“一二·一”运动四烈士墓和闻一多先生衣冠冢前,在西南联大纪念碑前,潘先生都有说不尽的西南联大故事。他和夫人在讲解员的引导下走进四烈士墓旁的西南联大纪念馆,重新回望那段难忘的时光。在展览的院系设置部分,潘先生站在工学院教授名录前,讲述了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几位教授——孟广喆教授、李楫祥教授和霍秉权教授的故事,几位教授渊博的学识、严谨的治学和严格的要求对他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离开西南联大旧址,又参观了云南陆军讲武堂旧址。这里位于翠湖边上,也曾是西南联大同学流连的地方。离开这里,转道拓东路上,走进拓东一小参观。这里是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工学院的旧址,正是潘先生在联大学习和生活的地方。可惜这里只剩其址,不见其物,使人徒增几分遗憾。但是潘先生并不沮丧,在大家的簇拥下,仍津津有味地回忆当年难忘的时光。从拓东一小出来,最后游览了滇池。在海埂堤坝上,滇池风吹,春浪拍岸,红嘴鸥飞。两位老人观湖戏鸥,一派和乐。

在转场各处的过程中,在李世豫教授的配合下,潘先生极有兴味地回忆了他在云南的美好时光。他是江西瑞昌人,却与云南有着不解之缘。全面抗战爆发后,捧着铁路金饭碗的潘家也不得不从九江开始逃难。尔后,从南昌到泰和,再辗转广西到昆明。

潘先生在《我的科学人文观》一文中说:“逃难时食宿无着、瘟疫流行。我在途中染上了伤寒,高烧、腹泻不止,很快就骨瘦如柴,挪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的父亲二话没说,将我驮在背上赶路。有一天,全家粒米未沾,我的父亲驮着我,饿得喘粗气,可他突然就吼出了京剧《杨门女将》的段子,平日里父亲只有在松闲快活的时光才唱的。我觉得自己是在父亲的肩头突然间就真正长大了。”

“到了昆明,等待着我们一家的还是失业与饥饿。为了全力支撑大哥完成学业,原本好学的兄弟姊妹也只有相继失学。记忆中我的大姐是最痛苦的,她17岁时眼睁睁见着大学录取榜上有名,却无法入学,必须外出打工以帮助全家。我和母亲就在街头摆了个烟果小摊,中学课本随身带着,见着家里人来了,就压在摊子下。”

到云南后,潘际銮的父亲潘凤林被分配到昆明郊区七家村叙昆铁路局地亩组工作。在父亲的奔走下,他和二哥潘际炎(亦为西南联大校友)考进云瑞中学。一年后,在姑父闵孝同的介绍下,二姐潘际和到位于禄丰县的滇缅铁路局从事文书工作,兄弟俩也只好转学禄丰中学念书。不久,又转学昆明天南中学和西南中山中学。

潘先生回忆:“中山中学主要是收归国华侨子弟的,是免费的,再通过考试招收少数非华侨子弟,考试录取后也可免费。当然,我是冲着免费去的。那里的管理是军事化的,学习抓得却不紧,老师的教学质量平平,但我对待学习很努力,坚持自学。毕业时全省统考,我考了个全云南省第一名。那时考后是张红榜的,很透明的。我仰着脖子看着自己的名字,直仰得脖子发酸。直到今天我对往事还在认真回想、思考:当时,家长并没有逼我学,实话实说,中山中学的老师也确实不太行,但是,因为我那时已有了学习的热情和激情,始终保持着学习的自觉性和顽强的学习毅力。自学是能成才的。”

提起潘先生的姑父闵孝同,我插话说,曾在昆明的旧书摊见过他的手稿。闵孝同是江西知名的文化人,曾打破楹联写作的常规,采取夹叙夹议的方式,为九江甘棠湖中烟水亭撰写202字楹联。闵先生工于书法,其书法佳作曾被刻于九江的一些名胜的摩崖上。在禄丰从事铁路工作时,也热心地方文化事业。1942年,他亲自为县政府编写出版的《禄丰县小学乡土教材》题写书名。我在昆明见到的是闵先生抗战时期在昆明所写的诗稿手泽。潘先生得到我的消息,马上请我核实,在联系到藏家后,他马上打电话给闵孝同后人,并打算出资购下原件后重新刊刻。遗憾的是,藏家最终未能转让该手稿,成为潘先生此行的一大遗憾。

当晚,潘先生夫妇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昆明。登机前,他在新出版的清华大学校园地图上签名后赠送给陪同的学生志愿者以示纪念。

“我还是信奉这几句话”

离开昆明以后,我和潘先生的联系主要通过微信电话进行(资料传递的工作则主要通过QQ聊天工具进行)。潘先生和不少“90后”联大校友一样,也在紧随新时代的步伐前进。一次,我接着潘先生的微信电话,正贴近耳朵倾听,却发现电话上有画影在闪烁。把电话从耳畔拿下来,才发现潘先生和我进行的是视频连线通话。一时间,羞得我只差钻到地底下去了。那时候,大部分人都还不时兴视频通话。

近十年来,尤其是2015年沈克琦校友去世后,潘先生一直致力于西南联大精神的传承弘扬工作,作为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会长,对我们西南联大博物馆的工作也给予了很多支持。

2018年是西南联大在昆明办学80周年,“五四”过后,健在的联大校友在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举行了在京校友返校活动。为了在校庆之际更好地做好校友口述史工作,在西南联大博物馆组织下,我们几位同事专程赴北大见证了校友返校活动,并开展了为期20多天的西南联大校友口述史采集工作。这次口述史采集,潘际銮院士是非常重要的受访者之一。

潘先生的采访是在5月20日上午进行的。这天上午,我们同事和学生志愿者一行8人来到清华大学潘院士的办公室。在紧张的布置之后,开始了持续一上午的采访。尽管很多情况,在不同的场合他都曾不同程度地谈到过,但是为了口述史采集更系统、更具体、更完整,在李世豫教授陪伴下,他不顾天气的炎热和空间的狭窄,不厌其烦地从自我介绍开始,和我们讲述西南联大的种种难忘经历。他对西南联大历史文化的继承者提出希望,他说:“云南师范大学是我们西南联大留在昆明的一个实体,是我们给云南人民遗留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实体。我希望云南师大能够继承和发扬西南联大的精神,做西南联大精神一个传播的地点,为我们中国高等教育作更大的贡献。”

半年后,西南联大校庆活动在昆明举行,潘先生夫妇受邀再返昆明出席活动并代表全体联大校友在纪念大会上发言。活动期间,潘际銮院士夫妇和出席活动的其他校友及亲属一起,照例也重返了西南联大旧址,参观了新建成的西南联大博物馆,回到了工学院旧址所在地……这一次,也是潘先生最后一次到访昆明。

2020年在编“西南联大博物馆影像集”系列画册的过程中,在单位支持下,我想着也应该为潘际銮先生编一本人生历程的画册,为先生即将到来的95岁华诞献礼。4月18日,我发短信向潘先生征询意见,希望得到他的支持。潘先生在肯定了我们编辑校友画册、保存西南联大史料的工作后,这样回复:“龙美光同志:我想如果是搞西南联大历史的图册,我同意。如果是搞以我为对象,或有我的有关内容的图册就不要搞,也不能搞。”就这样,在潘先生谦逊喊停后,画册编辑工作搁置了下来,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实现。

2016年3月,潘际銮院士夫妇参观云南陆军讲武堂旧址,右一为作者

2021年,为了留下更多更珍贵的联大记忆,潘先生在北京再次接受了西南联大博物馆的口述史专访。他坦言,今后恐怕没有机会再接受专访了,所以这次的采访希望不要打断他,他会尽情地讲,不留遗憾。一语成谶,先生的最后一次口述已成绝响!

在接触潘际銮院士的几年间,我感到,这位在焊接事业上作出了突出贡献,创造了“千亿”价值的科学家,始终都是低调的,只求奉献,不求索取的。面对别人的夸夸而谈,他总是颔首微笑;面对各种赞誉,他始终平静以对;面对名利之诱,他总是藏得严严实实。他表示:“不论做任何事情,我以为作怪的主要是金钱名利。名誉、地位、金钱等,可以说是奋斗的结果,但绝不能当奋斗的目标。我还是信奉这几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滇水浩荡立丰碑,联大高风传青史。潘际銮院士一生不慕名利,但在祖国和人民所写的历史上,一定会深深地镌刻下他不朽的名字。

2022年5月8日于昆明

文并供图/龙美光(作者系西南联大博物馆副馆长、“民国书刊上的西南联大记忆”丛书主编)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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