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历史|汉赋说略
文史知识 2022-03-17 07:00

说起“楚汉”,不少人会立即想起“相争”二字,以项羽、刘邦为主角的楚汉争霸,是华夏历史上一场风云变幻的大事件。不过笔者这里说的并非此事,而是作为一种重要文学体式的赋,它的产生与成长概况。赋“兴楚而盛汉”,这是文论家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的;在这个语境里,说的就是赋的兴起和繁盛,它与楚、汉关系密切,应该是楚与汉“相生”结出的一个硕果。

“赋”在上古,原是个多义词。它可以指“赋税”,也可以是“给予”的意思,还可以做一种“不歌而颂”的表达方式,又可以将它当作一种“直陈其事”的书写方式,如《诗三百》“赋、比、兴”的“赋”,还有就是将它视为文学写作的一个品类、一种文体。汉代刘熙解释说:“敷布其义谓之赋。”(《释名》)南朝梁刘勰又解释为:“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文心雕龙》)他们所说的“敷”(敷演)加上“铺”(铺展、铺张),基本上就是赋的文体写作特色了。作为文体,赋也要写出事物的客观意“义”和作者的主观心“志”,但是它不同于诗和其他文体之处,就是要写得更加“敷”和“铺”,在意义上和文字上都如此。战国之前,赋作稀见,只有郑庄公的《大隧赋》等,而且篇幅短小,“敷”“铺”特色不明显,不具代表性。赋体的正式兴起,是在战国中后期,代表作者有荀况、宋玉等。荀况有“赋”多篇,其《礼赋》写“礼”,但先不说出“礼”字,只是围绕“礼”的性状、作用、效果等,多方面展开描述,“爰有大物:非丝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为天下明。生者以寿,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军以强。粹而王,驳而伯,无一焉而亡。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然后就当作一个问题提出来请教“王”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在出谜。接着写“王”的答复,但他也不正面说出“礼”字,而是说“君子”对它怎样,“小人”又对它怎样,“得之”怎样,“不得”又怎样,“匹夫”怎样,“诸侯”怎样,如此又绕了个圈子,最后才说:“请归之礼。”以大篇文字从各个方面来描述一个主题、一个对象,这就是“敷”与“铺”的写法。宋玉的赋稍有不同,主题不再是某个概念,而是某个物象或某件人事,不过语词更加丰富,“敷”“铺”手法更加讲究,如《神女赋》写“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或譬喻,或形容,“近之”“远之”,从多角度多方面入手,极言其美丽无比。此种写法,前无古人。宋玉本是战国后期楚人,荀况原籍赵,后至楚任兰陵令,也可以算楚人;由此可以说,赋这种文体“兴于楚”。

也有人认为,比荀况、宋玉稍早的屈原就是一位赋作者,班固《汉书·艺文志》“赋”类第一则就著录“屈原赋二十五篇”,将屈原作品全部归入“赋”。不过这样理解有点勉强,因为屈原作品虽也“铺采摛文”,但他还是以“写志”“抒情”为主,与赋的“敷”“铺”写法有所不同。当然“辞”与“赋”在文体上属于近亲,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又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括宇于楚辞也。”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他既写“赋”,也写“楚辞”,他的《九辩》《招魂》都属楚辞,他的赋是从楚辞演变而来的。故而“辞”“赋”连称,甚至“辞赋”合称,史上常见,不能算错误。

清代彩绘本《屈赋》

秦始皇对文化事业采取打压政策,甚至做出“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等恶行,故而总体上“秦世不文”(刘勰语),虽然“颇有杂赋”,但不成气候。刘邦建立汉皇朝之初,忙于巩固政权,清除异己,一心想着“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藐视文学人才,曾当众辱骂文士,并有“溺儒冠”之不雅行为,而吕后及惠帝,文化修养低下,对文学毫无兴趣,所以汉初二十馀年,文学发展土壤贫瘠,赋的发展受到抑制。

赋在汉代的写作,最早或可追溯到刘邦身边的才士陆贾,其作品在《汉书·艺文志》里有著录,但他这方面的才能未受到重视,作品后世不传,故而只能从稍后的贾谊(前202—前170)说起。贾谊生活于文帝时期,青春年少,才华出众,很快进入朝廷,深受汉文帝赏识,汉文帝打算提升他任公卿高官,但是他的一些主张,触怒了朝中一批资深老臣,丞相周勃、太尉灌婴等向文帝施压,说“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要求驱逐贾谊。当时文帝践祚未久,得罪不起这批元老重臣,只好将贾谊外放为长沙王太傅。贾谊被斥,写下不少著名篇章,其中即有《吊屈原赋》《鵩鸟赋》等。前者写屈原悲剧遭遇,“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后者借鵩鸟为题,抒写“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的心志,文章不但“铺采摛文”,而且颇“体物写志”,遂成为汉代赋史上的第一批成熟杰作。贾谊之后,赋作者渐多,作品不断涌现,开始出现“盛于汉”的局面。

这里不得不提到两位诸侯王,即淮南王刘安和梁王刘武。他们先后“王膏腴之地”,权势盛极一时。《汉书》本传载“淮南王安为人好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名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刘武为文帝次子,景帝胞弟,武帝叔父。他在击败吴楚七国之乱中立有大功,更见亲贵。刘武性格爱好亦类似,《汉书》本传也载他“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加上从暴乱失败的吴王濞府中转来一批文士,包括羊胜、公孙诡、邹阳、枚乘、庄忌等人,王府上下,人才济济。为何当时大批文士涌向王公幕中?这与最高统治者皇帝直接有关:文帝崇尚敦朴,景帝则“不好辞赋”,文士如在朝廷,觉得无以发挥才情,无奈只好投奔到外地王府里来了。司马相如为显著一例,他在景帝后期已入朝求仕,但被安排为“武骑常侍”,任务是跟着皇帝出猎去“从格猛兽”。这岂非要他去“狗拿耗子”?他实在不感兴趣,便辞职回家,又跟着朋友投奔到梁王幕中。众多文士先后群聚王府,撰写各类著作文章甚多,《汉书·艺文志》著录有淮南王《内书》《外书》数十万言,等等。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赋作有很多,如《淮南王赋》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群臣赋”不必说了,那淮南王名下竟有如此多的赋?显然是门下文士所凑成。此外,“群臣”个人也有不少赋作著录,上述诸人都有。显然他们在王府里以作赋逞才取乐,这已经成为当时文士惯常之事、流行风气,也是迎奉取悦王公的手段。可知此时赋的写作,已进入“盛”的状态了。

尽管如此,汉代赋的发展高潮,还必须等到武帝时期才真正出现。武帝之前(即文、景时期),虽然已经形成不小的赋的写作群体,但由诸侯王的地位所决定,这些群体僻处一方,其影响范围自然有限。武帝最初读到司马相如《子虚赋》,竟发出“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的感慨,此事本身表明当时赋作的流传范围及影响力实在不大。但汉武帝大异于前帝,他不仅政治上“雄才大略”,对于文学的态度也与前代不同。他本人爱好文学,且小有才情。他登基不久,即“以文学为公卿”(《史记·孝武本纪》),放开手脚实行“选豪俊、讲文学”政策。在最高统治者的赏识鼓励下,文士很快群聚朝廷,而各体文章写作随之振兴,其中赋最为突出。上举《子虚赋》事即其例,武帝得知其作者并非古人后,便立即将司马相如从蜀地召来京城,要他续写《上林赋》,并让他常侍身边,陆续写出《大人赋》《长门赋》《美人赋》等。武帝读后,多次“善之”“大悦”,甚至欣赏到“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的程度。相如受到嘉奖,“拜为中郎将”等,成为当时最受宠幸的文士。而赋也随之成了朝廷上下最受重视的文体。

相如之外,有诸多文士跟进,竞相写作赋以取悦武帝,如东方朔、朱建、严助、吾丘寿王、蔡甲、朱买臣、婴齐、“郎中臣”、“臣说”、“臣吾”、王广、吕嘉等人。此外有些官员也来附庸风雅,参与到作赋者行列,如太常蓼侯孔臧、阳丘侯刘隁、宗正刘辟强、侍中徐博、左冯翊史路恭等,皆有赋作。其中最成功的是枚皋,成为司马相如之后深受武帝宠信的文士,他的作品数量也最多,在《汉书·艺文志》中著录的赋即有一百二十首,领先其他所有赋作者。要之,在武帝时期,赋体繁荣,臻于高潮。连武帝本人也有赋作,并被班固著录为“上所自造赋二篇”。从《汉书·艺文志》对前汉全部著作的统计数字看,“歌诗”为“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而“赋”则达“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赋”超过“歌诗”(诗)数量很多。由此可见,在当时的文学各种体式中,赋已经占据了头把交椅,“赋家”明显多于“诗人”,赋名副其实走上了“盛于汉”的道路。

赋不仅在数量上占有优势,在质量上也有了大的变化。汉武帝使用他的无上权力,先后提拔司马相如、枚皋这两位赋作者,抬举到一流文士地位,成为众多文士的仰慕宗奉对象,而司马相如、枚皋这样的作者,也甘愿充当班固所说的“言语侍从之臣”,实即御用文人,把赋写成贯彻皇帝旨意、体现皇家风范的样品。于是赋在内容上、风格上,都出现了明显的转换变化:像荀况《礼赋》、宋玉《风赋》之类的个人即兴题材,已经不入他们的视野;贾谊那样的描述才士不幸、批评时弊、发泄不满的作品,则基本不见了。赋的写作很快出现了主流取向和写法,那就是刘勰概括的“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文心雕龙·铨赋》)这里前二句说的是写作题材,以京城宫殿、皇家林苑、帝王田猎出行等宏伟场面和豪华景象为主要描述对象, 后二句说的是写作意图和风格,就是要体现大国盛况、壮丽气象,写出光荣伟大精神。总体说就是要美化皇权,赞颂皇帝。《子虚·上林赋》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司马相如早年写的“子虚”部分,赞扬夸说楚王、齐王的游猎浮华生活,表现的是一种“诸侯王意识”;在武帝召见后写的“上林”部分,即已转变了立场,开始批评楚、齐二王:“且夫齐楚之事,又乌足道乎?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开始高唱天子赞歌,颂扬皇权威势。这是“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范例!

汉武帝“征四夷、广威德”(《汉书·武帝纪》),同时紧抓政治文化道德体制建设,他的基本方略是“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他还“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图片,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同上)。当时汉朝国力强盛,经济文化,四海所仰,威震远方,可谓大国盛世。此时赋以其雍容华贵风貌和“义尚光大”性能,盛况空前,成为与大汉皇朝形象相匹配的重要文化形态,可以称之为真正的“盛世鸿文”!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当时的非主流文学。也就在赋的领域,有两篇出于名家之手的杰作:《士不遇赋》《悲士不遇赋》。前者是享誉“儒者宗”的董仲舒所撰,后者是史学泰斗司马迁所作。两位各自做出文化建树的同时,却也在人生道路上都遭遇过重大打击,他们以“士不遇”为题,批判社会不公,分析人性善恶,说“末俗以辩诈而期通,贞士以耿介而自束”等,虽不合于时尚主流取向,却更寓思想深度。两篇作品大大充实了“盛世鸿文”的内涵。

在武帝之后的西汉后期以及东汉时期,赋的写作并未衰歇,并且产生了多位优秀作者,如王褒、扬雄、曹大家、班固、张衡、蔡邕等。他们既作有继承盛世传统的《两都赋》《二京赋》《羽猎赋》等“京殿苑猎”大赋,也写出了《东征赋》《思玄赋》《归田赋》等独具风格的开辟创新篇章,总体上他们视野开阔,精彩迭见,而“敷”“铺”有致,不输前贤。故而两汉之赋,盛况久驻。“汉赋”作为一代鸿文,与后世“六朝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成为华夏文学史上的“朝代名片”之一,并非偶然。

文/徐公持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2年第3期

来源:文史知识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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