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带着幼小的女儿回到故乡无锡,我的外婆看到重孙女高兴坏了,一定要拿着不锈钢小锅去买槐古桥的小笼包。
我怕她受累, 连忙拦住,说:哪儿没有小笼包子呢?我们从火车站换乘公交车过来的路上,看到点心名店王星记的门口,排队等小笼包子的队伍都淹没在蒸包子的一团团白汽中了。
老家的每条街上,几乎都有一两家小笼包子店,何必舍近求远,去槐古桥头的那一家?
外婆执拗地说:只有槐古桥的小笼包,才值得一吃。别家的小笼包,要么用机器绞出的肉馅跟稀泥一样的没有嚼头;要么剁馅的大师傅像少吃了一碗饭没有力气,剁出的肉馅颗粒有石榴籽这么大,口感不细腻。
另外,外婆还断言,槐古桥那家店的大师傅最有匠心,天天见他用力刮除肉皮上附着的肥油。
故乡的小笼包之所以有灌汤效果,就是因为肉馅中必须搅入肉皮冻。肉皮以清水煮透,使之晶莹透亮,再细切成茸,顺着一个方向搅入肉馅,如此蒸出来的小笼包才有一口醇厚的汤汁。
所以肉皮冻处理得干净,小笼包吃起来才不会油腻。再搅入纤细清白的小香葱,香气才格外绵长。
说罢,外婆换上出门的衣裳,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去了。40分钟后她买了两屉小笼包回来,我那一向挑食的女儿一下子吃掉了4个。
这可把老祖宗高兴坏了,她叮嘱我女儿:“你下次再来无锡,太婆婆不知道还在不在。不过不要紧,只要你去槐古桥吃到小笼包,就会想起太婆婆来了。那家店会一直开着的,开到你上大学、结婚。等你快结婚了也一定要带对象来吃小笼包呀,他一定会满意的。”
当时我的外婆已经82岁,女儿才4岁。外婆描述的场景,应该是二十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老人家知道她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但小笼包萦绕的香气会连接起这些亲情记忆,让她的慈爱在小辈的心头浮现。
20年后,我与女儿再回故乡,发现槐古桥头的小笼包店果然还开着。8张方桌很快坐满了人,挤挤挨挨;那些手里不停地包着小笼包的女工们,依然在第9张方桌上娴熟地捏着包子上的二十多个褶子。每一笼包子8个,和外婆在世时完全一样。
时光似乎并没有流走,又似乎流走了许多——包着小笼包的女工们,或许已是下一代人了。
那家店离市第二人民医院很近,经常会有病人穿着竖条纹的病号服来吃包子。离我最近的那张方桌上,就有一位剃了光头准备做开颅手术的阿姨,带着她的儿孙们一起来品尝小笼包。
每个人面前的小碟子里,都倒上了江南偏甜的醋,美味的小笼包,用筷子提起来像一只只饱满的小灯笼,全家人边吃边谈,本来沉重的叮嘱就变得容易一些了。
光头阿姨对儿孙说,她知道自己颅内的瘤子长得很深,恶性度不低;万一手术不顺利,抢救回来也会浑身插满管子,毫无生活质量。“如果那样,我不希望被抢救。”
阿姨说,“我这一辈子过得很幸福,也很圆满。这一刀开好了,我就多陪你们几年,自由自在地出来吃吃小笼包;要么,我就带着这份圆满与你们告别。”
阿姨从容地笑着,她的女儿、儿媳,还有高高壮壮的孙辈抹起了眼泪。阿姨见状,又劝道:“父母子女终有一别。最好的孝顺,就是令长辈愉快多痛苦少。能多看看这世界,多吃几屉小笼包当然好,我也希望能够努力闯过难关。但若闯关不成,我则希望痛苦最小化。你们给了我这么多愉快,我已经很满足。”
那天,正在明档中包着包子的女工们,主动给这家人端上了免费汤。汤是店主人自己调的,无非是紫菜、蛋花、虾皮和榨菜,再舀入一丁点儿猪油。
一般来说,熟客才享有这样的待遇。让人温暖的是,在这里,不管是擦桌子的工友,还是一身制服的收银员,都会给穿着病号服的人额外端上一碗汤。
面临人生的关口时,再豁达的人大概也会紧张,也许并没有多少胃口吃包子。而这碗紫菜蛋花汤,可以顺滑人生中一些难以吞咽的感受,令这个午间变得温暖宜人。
邻桌的光头阿姨,一口一口把上手术台前的最后一碗汤喝光了。她跟包着包子的女工们约定:“手术顺利的话,我一定请主治医生过来吃一次小笼包,他很辛苦,劳烦你们多给他加一点蛋花和紫菜。”
编辑/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