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游子近乡情怯之时 且问婵娟照何处
北京晚报 2022-01-28 19:01

年关将近,乡情愈发浓起来。往年此时,正是游子近乡情怯之时,这两年却因疫情的阻隔,让许多人的归乡变成行期未定的念想,日日在心头盘桓。自我纾解或是相互劝慰时,又总会道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于是说者听者,心中两下澄然,在同一轮明月照耀下的世间,仿佛皆得了某些慰安和珍重。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语境。

正因这涵括深广的语境,这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当是古代诗文中给予世人共情最多的篇章,一千年前的月亮照至如今,依然光华如初。只是除了最末那几个被引用无数的“金句”,开头那句小序也不应被忽略——“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那是北宋熙宁九年(1076)中秋,苏轼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为官,酒醉之际,想起了弟弟子由。“兼怀”,仿佛是个顺便的事,但实际上,他已与弟弟七年未见了——一旦联系起这个事实,方知最后这“千里婵娟”是如何地语浅情深,明明是怀想,偏偏能作以天上人间之大宽慰。苏辙当时在济南任上,今天不过三小时车程,但古代无舟车之利,况兄弟二人各有政务在身,宦游在外,身难由己,只能用诗和月亮来作遥遥的问候。

宋朝文人政治,同朝为官的兄弟很多,但少见苏氏昆仲这般同进同出、感情甚笃的,一时同居庙堂之高,一时共处江湖之远,兄弟如贤友,时时堪记望。兄弟俩自小读书婚娶、入京科考登第、回乡丁忧还归,从未分开过,直到嘉祐六年(1061)苏轼初仕凤翔,而苏辙暂留汴京侍奉老父,才第一次别离。彼时苏轼25岁,苏辙只有23岁,小苏送哥哥赴任,一直远送到郑州才返回。苏轼看着高个子的弟弟骑着一匹瘦马在高高低低的山间愈行愈远,看不见身影,只见头上的乌帽在坡垄间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不禁写下“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的诗句。这里面悄悄藏着兄弟俩的一个约定:他们曾读韦应物“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诗,恻然感之,相约早退还家闲居,对床听夜雨。苏轼在诗里提醒弟弟说,千万记得我们的“对床夜雨”,你可别贪恋高官职不回来啊。

然而,正如他所早早预料到的,“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既做了辗转无定的朝廷官员,飞蓬般的命运是早已注定的,哪里能由得了兄弟俩规划的小确幸。元丰二年(1079)的乌台诗案,要了苏轼半条命,他待在御史台监狱里,一度以为将要被处死了,赶紧给弟弟写了首诗。这首诗题目很长,叫“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和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末两句尤为愀然:“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以前最感怀于最后那句情深义重的来生盟誓,后来才品味到原是上一句更令人黯然神伤:“我要埋骨于此了,可是子由啊,以后你就要一个人听夜雨了。”彼时他复杂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然而相对于表达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忧虑,念兹在兹的却是辜负了和弟弟的约定,只好以待来生。

狱外的子由上书,愿意解除一切官职免哥哥之罪,未允。还好朝廷最后免苏轼一死,把他降级处理发配到黄州,苏辙也受牵连,贬到筠州监盐酒税。后来神宗死后新党倒势,元祐党人占了上风,二苏又回到朝中做官,苏轼才得以和弟弟有了一段短暂的能够朝夕相处的时光,一起上班办公下班喝酒。可是性情刚毅的他又为旧党不容,只好自求外放,和弟弟暂别。只是他还在心里盘算着,先去广陵做官,再从南方迂回着退休,一直回到眉州老家,在那里盖房子种果树,静等子由也退休回来一起养老。只是,“不知此愿遂否?言之怅然也。”

还真是“怅然”了,他终究未能按照心愿回乡,反倒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随着政治漩涡的起落,反反复复回京出京,反反复复作别子由。“辜负当年林下意,夜雨对床听萧瑟。”元祐七年,苏辙过五十二岁生日时,远在颍州的苏轼在写给他的诗中如此感叹。十几年前,哥哥担忧会撇下弟弟一个人在夜雨中伤神,却未必能想到即便多年后老迈的兄弟仍相扶于世上,也只能叹一声“辜负”。

兄弟俩各自辗转一生,分别如便饭,永别却是在远离故乡的大海边。绍圣四年(1097),年过六十的苏轼被贬到海南儋州,苏辙也从副宰相的高位上黜落,贬到广东雷州。两地正好隔着琼州海峡南北相望,贬谪作如此安排,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但想来实在悲怆。苏轼行至梧州时,听当地人说苏辙刚刚经过,便快马追赶,终于在藤州追上了弟弟,失路的兄弟俩一起结伴去往天涯海角的贬所。这一回,他们俩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月,也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两个人都垂垂老矣,苏轼因喝酒太多受着痔疮的折磨,苏辙则貌似得了竟夜失眠的毛病。弟弟劝哥哥少喝些酒,哥哥答应了——永别前,兄弟俩念叨着这样一些琐碎事情,或许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了,只望相互保重身体。四年后,苏轼终于获准北归,但还未及见到弟弟,便在途中溘然长逝。

悲恸的苏辙给兄长写了一篇长长的墓志铭,里面叙及哥哥病时曾写信给自己说:“如果我死了,把我葬在嵩山之下,你来为我写墓志铭。”当时苏辙拿着信哭着说:“我哪里忍心为哥哥写墓志铭啊!”至情之景,想来令人怆然。

11年后,苏辙也离世了,葬在河南郏县哥哥墓旁——那也是兄弟俩生前约好的归宿,因此处嵩岳余脉形似故乡眉州。对床夜雨的约定,直到此时才终于“实现”了。婵娟的柔光,照着兄弟俩一生的愿望,也照在从此以后所有中国人的心上。

原标题:婵娟照何处

文/张玉瑶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贺梦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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