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北京大风雪。
早晨拉开窗帘,天色阴沉,雪已经积得很深,树枝狂摆,风里卷着飞雪,这场景让我隔着窗也能感受到寒冷的威力,暖气效果立马打折,温度也似乎突然降了几度。
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突然反应的“冬日保暖自救行动”,不是穿秋裤、羽绒服,星期一我得怎么骑车,而是“今天这样的天气,一定要吃一口儿热乎乎暖身的食物”。
托大说一句,在北京够得上“让人温暖的食物”的标准、最适合在风雪天气吃的自带气氛组的饭食,涮羊肉大概是要排在头一位的。
我小时候在这种天气里,对涮羊肉特别向往。
那时候闲钱儿不多,能下馆子吃涮羊肉的机会极少,需得是入了冬的变天儿,特别是有风和雨雪的日子,此时家里人在天气的影响下“出血”决心格外大。
哆哆嗦嗦推开用弹簧自制的“不插电自动门”,季节一下就变换了,眼镜瞬间像馆子的每一扇窗户一样被锅气蒙住。眼睛虽然看不清,但温暖的雾气给人一种安全感。
随着眼前逐渐清晰的,是袭来的肉香、炭香、酒香、麻酱香、烧饼香,这些种怪好闻的味道卷成一根棍子,用力敲在人的胃口上,让人一下就涌上来一种饥寒交迫的悲凉,咬牙切齿地下狠心想今儿个若不好好满足口腹之欲吃个肚歪就对不起这种天儿出门的自己。
吃涮羊肉永远是十二分饱,站起来那一瞬间,整个人有“墩一下”的感觉。走路不得不腆着肚子,还要扬着点头,仿佛一低头一肚子肉汤就要漾出来。过去有一个动画片叫《骄傲的将军》,我跟那架势和身段是一样一样的。
吃完这么一顿人必然蠢笨了不少,但此时每个人都成了无所畏惧的英雄,绝不惮直面冬天的挑战了。再开开弹簧门,风更冷,雪更大,非但不怕,还要感叹一句:真凉快,真舒服。
进门前畏畏缩缩,出门后气壮山河。
如今人到中年,脂肪常年过剩,待着就胖,不吃都肚歪,像立冬这样的大风大雪天也绝不敢毫无顾忌地大吃一气了。
但涮羊肉于我最初、最美好的味道并不在馆子里,甚至不在嘴里。
在胡同时代,涮羊肉大多都还是在家里吃。一个大家庭的几个小家,不一定住在一起,但总要有一家有个铜锅,至不济得认识一个拥有铜锅的邻居街壁儿,褃节儿时能借得着。
铜锅不似其他炊具,它仅有涮羊肉的功用,除此之外,别无他用,且收纳麻烦,清理费劲,所以不是家家都愿意伺候这么一架。但也正因它如此之“专”,其他炊具无法代替。
在那个年代的技术条件下,电远没有成为“加热”的资源,煤炉子、煤气罐是主要加热方式,但涮羊肉不是汆好一锅肉端到桌子上吃的东西,家里专指派一个人守在灶前专门管涮,也绝对失了涮羊肉的精髓。
涮羊肉非得是谁什么时候想吃谁涮,谁想吃什么就下什么,每一口食材都涮到自己最喜爱的火候,每一筷子夹上都是最热乎的状态。大家既在一个锅里又各吃各的,才算吃到核心价值。若非如此,不能叫涮,倘若凑合一锅端,就没必要吃这口儿。
鉴于此,铜锅就成了唯一在家里能吃到涮羊肉的工具,于是得铜锅者得宇宙中心。一院儿之中,有铜锅者得人心,人缘都不会差;一个家庭里,有铜锅者得人气儿,他们家一般就成了年节聚餐的据点。
我们家的宇宙中心是我舅姥爷家。
涮羊肉在我家有特殊意义,因为它几乎形成了我母亲对于“好饭”的最根本概念。以至于到现在她提到“吃点好的”,涮锅子必能有一席之地,一百年不动摇。
我舅姥爷是大厂工人,收入稳定,两口子一生无子,帮衬我姥姥这枝亲戚带过不少家里的孩子,连我的婴儿时期,都有很长时间在他家度过。
我母亲在她兄妹六人里行四,不上不下,既没权威也不受宠,但唯独受我舅姥爷喜欢,在他家待过不少日子。我母亲印象里最好的饭,大半是在我舅姥爷家吃的,而涮羊肉则是其中翘楚。
过年节的时候,我们会三五家至少十几个大小人儿凑到一起去到他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吃涮羊肉。在这些个日子里,那个放在砖头垫起来的床底下的暗红色铜锅得以重见天日。
在家里涮羊肉,从起火养炭就开始有观赏性。眼见着黑石头一样的炭块慢慢变成银色的、泛着红光、随气流忽明忽暗、仿佛会呼吸的宝石,总觉着下一秒里面就会蹦出葫芦娃的大娃出来。
铜锅端上桌前怕从锅胆里掉下来的炭渣烫了桌面,需得用一搪瓷的托盘盛上一盘底儿水垫在下面。
大“烟囱”冒烟,锅盖紧盖,从镂花的锅壁花纹和搪瓷托盘水的倒影里可以看到火苗跳动,跟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
十几平方米的屋子要坐下大小十几个人吃饭,人人同时举着筷子夹菜吃饭都成了困难,而吃会儿停会儿每个人动筷节奏不同的涮羊肉最合适,因为摆弄得开。
一家子人围着炼丹炉坐好,各种荤素涮品和凉菜上桌,这一顿就可以开始。涮的步骤平常无奇,菜的味道也没特殊,但吃的过程精彩。
吃涮羊肉没有着急的,也没有菜凉的担忧,吃饭时话就密。大家酒酣耳热胡吹乱侃,能听到不少平时听不到的八卦和故事,我把它们记下来存在我的小资料库里——兹要不提我学习和考试,简直完美。
这一餐时间会很长,经常从中午吃到下午。我有一次窝在床上听着大人聊天困了,炉子热、锅子热、肚子饱、身子暖,一切都符合睡觉的条件,睁眼一看外面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大家还没下桌,一看表几近四点,恍惚间不知道吃的是午饭还是晚饭了。
我会观察舅姥爷,把他涮菜、夹肉,喝酒、咀嚼,表情、动作,一一与我从我母亲那里听到而脑补的故事场景对应,继而盯着发光的炉膛把这个故事修正、完善。
这几乎是我每次都会做的事,以至于现在我回想那个场景,尽管会可惜没人有心留下一半张照片,但仍旧可以跟看电影一样。胆里的炭,锅里的汤,碗里的肉,杯里的酒,大人的笑脸,小孩的喧闹,炭火燃烧时崩出的轻微炸裂,舅姥爷咀嚼时假牙相叩清脆的咔咔声,都在眼前耳边。
铜锅像涮羊肉一样把七八家人涮在一起,热闹,温暖。
我一度认为这种羁绊像涮羊肉的美味一样无懈可击,但多年后发现终究抵不过生活和现实的挑衅,有人因为一些家庭问题发生纷争不再走动不能见面。涮羊肉这种热络和亲密的吃饭方式最挑人,嫌隙一旦产生,绝无再在一个锅里捞肉吃的可能。
涮羊肉美味,但炭火一撤,热乎气儿没了,只剩冷锅硬油,再难下咽。
能坐在一起的人越来越少,凑在一起的阻碍越来越大,大家分开时间行动,刻意避开彼此,加上各家有自己的琐事缠身,凑齐不易,年节时再去舅姥爷家,一家两家自成一队,分成几拨的人哪一拨人也不值当再支起那架铜锅。我已经忘记了在他家最后一次涮羊肉是什么时候。我连舅姥爷的最后一面竟也没见到。
前些天看了几条天气预测,说今冬会格外寒冷。立冬这天的天气多少证明了这种说法很有可能。伤怀片刻,还想着要找那些还能在一起吃涮羊肉的人们得多吃上几次。冬天,好好涮一顿羊肉才是正经事。可见我真是个吃货。
这么会儿工夫,外面风雪又大了些。
我小时候在这种天气里,对涮羊肉特别向往。
文/刮哥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