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纪念|巴金与曹禺晚年通信:梦醒后使人更加怀念一些不能忘记的事情
当代 2021-10-18 10:00

巴金先生与曹禺先生

巴金先生2005年以101岁高龄逝世,至今已十六年了。我们选取了巴金先生与挚友曹禺先生晚年的部分通信,让这些情真意切的文字带领我们走近大师,触碰他们至今依然滚烫的灵魂。

摘自曹禺女儿万方著作《你和我》:

再后来我爸爸住进北京医院,李伯伯(巴金)住进华东医院,写信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来往方式,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通电话。北京医院的电话间在一条很长的走廊中部,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如果两个人就关不上门了。接打电话的方式像当年史家胡同56号,电话铃响了,需要等待护士来接,然后她们再去叫人。春节或中秋是爸爸和李伯伯通电话的日子,像必定举行的仪式,一种期盼。有时候爸爸打过去,有时李伯伯打过来,如果是李伯伯打来电话,病房里就会刮起一阵旋风,爸爸挣扎着,急切地想从沙发里站起来,做不到,照顾他的小伙子小白把他从沙发里拉起来,围巾在哪儿?帽子在哪儿?走廊上凉,对他来说感冒是非常危险的,可他已经等不及了,“快,快……”说着忙不迭地向门口移动,我和小白赶紧去扶他,他的腿有点迈不开,脚步踉跄,总像是要摔跟头,于是一行三人,不,一行四人,爸爸,李玉茹,我,小白,稀里呼噜穿过走廊,奔向小小的电话间。电话间亮着灯,电话在一张小桌上,桌边是一张凳子,他一屁股坐下,喘着。我们都站在门外。

他抓起话筒:“喂,老巴吗,我是家宝!”他们互相问候,说说各自的情况,越是听不见听不清声音就越大,“你说什么?咱们干什么?什么……好!好!咱们共吃一个月饼……”电话那头围着李伯伯的家人们被逗得大笑起来,因为李伯伯其实说的是“咱们共有一个月亮”,很有诗意,而我爸爸想到的是吃。

李伯伯用他的四川口音重复再说,爸爸终于听清了,笑出声:“对呀对呀,太好啦!咱们共有一个月亮!”声音大得几乎像喊,满走廊都能听见。挂断电话之前两个人总是约好什么时候见面,春天,我去看你,秋天,我们在杭州见,说的时候信心满满,觉得他们能做到,一定能做到。

老巴:

不知说什么好,在飞机站上看见你和我招手,还是觉得你老了一些。我心里难过。我们两个老友,分别了,我总以为不知何时相见。其实,京沪两地相距不远,只两小时距离,但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此次赴沪,你几乎整日陪伴我。虽然话多余,我心中是十分感激的。但愿你不再见老,坚持多创作些好文章、好小说。希望保佑你活到一百岁,看到2000年的中国……

回家,很累,但又是一大堆事和信,并且还要讲话。真是老驴推磨,不知何时才算推尽?但是我听你的话,一定找时间休息一段,不然,很快,这点气力就要挤干净的。

茅盾前辈送我手书小条幅一帧,我将裱它一下。你是否也用宣纸给我写一条幅,我将藏起来,盼极!

孃孃、九姑妈、萧荀,均请问好。到你家,看见她们,如同见到自己的姐妹一样。明年春末,有时间,当再到上海,与你同赴西湖一游,不知可否?或者黄山也可,桂林?庐山?你又送我的Shakespeare已放在书柜上,见书,如见你。

老巴:

读了你的怀念萧珊的文章,我痛哭不止,再也想不到她是这样凄凉、孤独地死去。她受了这许多罪,为你受了这许多痛苦。你也为她受尽了人世间想不到的苦痛。我想不出你在暮年会遭受这种不可形容的煎熬,苦难。我也想不出萧珊那样坚强,那样深切地爱疼你。她是个了不起的母亲,又是你真正的好朋友,好妻子。一个女人会那样伟大,她就在我们一闭眼就看得见的地方。你说她临终时,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很亮”,她最后一句话是“找李先生”,而不是“找医生”,我从心里看见了,也听见了。从前我只觉得她天真、坦白、热情、爽直,我没有看到她是这样一个伟大妇女。

我读你的怀念萧珊的悼文,一连好几个夜晚,我的泪水从眼角流下去,流到耳朵里。我仿佛又到上海看到你桌上放着她的相片,而她又像是那样深情地望着你。

我看见她时她似乎是一个中学生,我现在才明白她那时便是那样深情地望着你,而我和靳以都觉得她是一个小孩子,可见知人是如何地难啊!

以后她逐渐成熟了,但她的眼睛却如你所说的“很大,很美,很亮”,看出她心底总是那样明亮的。正因你我是好朋友,你又是我的老哥哥,萧珊之死我的心是说不出的痛刺,你说你若永远闭上眼你的骨灰将要和她的骨灰掺和在一起,我以后要非常之孤独寂寞,我将什么都不想。在这人世上我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你叫我写些东西,我一定听话。但如若你永远闭上眼睛,我就不知道怎样过下去,还谈什么写些东西。我的老哥哥,我的老巴,你懂不懂我这些幼稚的话哟!我想我要死在你的前面,让痛苦留给你。这是多么自私,又多么幼稚的想法,……我简直不知说了些什么,又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乱讲的,老巴,原谅我吧!

芾甘:

读了你的信,看见你的字写得更小了,我很难过。……你的“芝麻”大的字使我感到异常,我认为你应该问问专家,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只要是因为老,写字写小了,这是自然的衰退,是不可抵挡的,芾甘,你就认真休息,不要再工作,不要写到深夜。我深深晓得你有一肚子话要说,要迸发出来。你也应该讲出你这一生所受的种种苦恼,压迫,折磨与你短暂的快乐。

但是芾甘,你现在只有休息,把身体真正养好,你才能动笔。绝不可因为时光易逝,硬挺着写文章,这是不合算的。今天我看见周建人先生(在北京医院同看病),他九十三岁了,除耳目不大好,听不清楚,看不清楚外,没有什么大毛病。你在十年浩劫吃了太大的苦,但你的精神与心情是永无衰老的。你会长久地工作下去,会写比你所宣布的,还要多的文章,只要你——我的芾甘!我的兄长!——在目前是真正处在安闲、舒适的状态中。

写着,写着,我又看一遍你用极大力气写的那蝇头大小的字。我敬爱的芾甘,你使我不安极了。

不谈这些话了!今天我在《人民日报》看见一篇关于你的一小篇文章,也许你已读过,但仍然寄给你。

芾甘:

又许久没给你写信,惦念至极。那天井上靖到我家里,谈起你在医院,气色比平时好,他很放心。

目前,人大开得很有精神,讨论新宪法,大家十分热烈。想想几十年我们盼望着、盼望着。受苦受难近百年的中国老百姓有一天确能幸福,过着一个真正像“人”的生活,有一个理想为之奔走,流汗、流血,而不至于白混一场!这岂不令人兴奋。当然,这要用极大的韧性、干劲与确实可靠的措施才能保证其实现。然而,这要时间,也许我们都不能看到了。但能望见这个远景,也是极大的安慰。

我像是大做宣传,但我不想宣传,我确感到这样热烈的空气,这样的决心!活着太不容易了!多少风风雨雨,经过来了,然而前途光明,还是需要真正的人去做,去认真地干。不为自己,为了大家,为了祖国,甚至是为了人类,从我们这方面说,大约就是写一点像样的有益于人民的东西。

也许我们的子孙会出现一些如莎士比亚、如托尔斯泰、如曹雪芹、如关汉卿……这样的概括人类的才智与想象的人。然而目前的眼光太窄了,气魄太不宽阔了。也许我举的,如许多挑剔者所说的,都太陈腐了,太旧了,日后伟大的作家是我这种无知的梦幻者不可能想象的。那确实是有这种可能的。

曹禺先生致巴金先生信件手稿

芾甘:

汗流浃背,我在酷热的北京小屋夜灯下给你写信,我心中愉快,背上的汗像一道道雨水流下,一直流到屁股上。

我听说你已经写文章了,而且发表在报刊上。我多想读到你在病后,又执起你真实、热情的笔来为人类写出最诚挚、炽烈如火的大文章!快寄给我一份,我想读,急于想读。读你的文章,就像见着你。你知道,我多想见你,多想拥抱你!我们二人几十年的友情,我却从来没有拥抱过你,大约,你不大喜欢太表面的情感表示;再,中国人不习惯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而我每总想拥抱你一次,或亲亲你的发丝如银的白头。我爱你,又十分敬重你,以至不敢,或者不好意思这样表示!

不要忘记你快八十,我也七十三岁,我们能相见几次?一想到这个,我不是酸楚,而是悲哀!认识你,很不容易。你是一个不好外露的人,我却像一个九岁的男娃娃。记得么?有一次在你的客厅里,我忽然跳跃起来,甚至于滚在地上,那才倾吐出我的喜悦,而话是表现不来的。

听说你还急于你的病伤好得不够快,上楼不方便。你好得够快了!人老,不能性急,徐徐地缓缓地生活。你能长寿,你能活到一百岁。那时,我九十四岁了,我们见了面,真正拥抱一次,并且要为这两个老头照一张相,庆贺我们活得那样长,而多少有一点贡献。

我的兄长,我的芾甘,我有些感伤,而你不太欣赏我这一点的。但即便你不欣赏,我也欢喜你这样的不欣赏。这个世界,能有比真诚还幸福的么?

家宝:

信收到,方子来沪,我已见到了。我只能对她笑笑,因为我精疲力尽了。

以上是将近一个月前写的,一搁就是几个星期。我仍然是个报废了的老病人,却始终摆脱不了各种杂事的干扰,还有人为杂七杂八的事情找我,不让我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让我休息。说实话,要多活也不容易,还需要自己有办法,有决心。我写完五卷宣布搁笔,有人不相信。最近摔了半跤(给抽屉挡住了,未倒下去),又因拉肚子住院一星期,前些天为《随想录》合订本写了一篇不到五千字的后记,说是最后一篇文章,别人还是不信,有什么办法呢?我现在的确看穿了,要活下去必须保重自己。我小病很多,但心、肺、肝、胃都好。经常挨骂挨批却始终不倒下去。既然不死,就不必顾虑太多,所以我常常乐观。

常常想念你。很想和你多谈谈,但见了面也谈不了什么,你耳朵有毛病,我的听力也差了。对这个“老”字我们都无能为力,你的才华、我的热情也起不了作用。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放下我们的笔!活下去就得写下去。但是写,也不容易,多困难,需要多大的精力啊!你我都老了,不承认老是不行的。在银屏上常常看到你,感到亲切。可惜常常只是短短的一瞥,留不住。

感到累了,不写了。祝好。

芾甘:

……你的“六十年创作生涯纪念展览会”,我去了两次,一次与方子,我们是第一名,签在簿上。许多青年和我们一道看。很高兴。第二次,是程世鉴和我去的,带了照相机。那是“傻瓜”机,一闪光,就把相片前的玻璃照成一团白雾似的大团团,蕴珍那张照片,就因为这个原因,没有照好,这是最可惜的。还有你和蕴珍的,你和一家人的,你身旁的人都照出来,你反而看不见了。但我在你大照片前立着的,非常好。最可爱的是你和母亲一起照的,与你头上一撮桃子头发的小时照片。天气冷了,你要多注意,别冻着。看你寄来的相片,似乎一切都好,你文章不瞒人,你的相片也不瞒人。

家宝:

信收到。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准备随时回信,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有时间拿起笔先写好信封上的地址,然后在纸上写你的名字。没有想到我几乎捏不住这支小小的笔,多么吃力!我怎么这样衰老!……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可是见了面,我讲话有气无力,你听我讲又听不清楚,话再多也讲不痛快。奈何,奈何!……我在荧光屏上又看见你了。你还在发言,显得年轻,我真想为你鼓掌!

知道罗荪的情况,放心多了。你记得吧,有几年我到北京,我们三个人常常在一起有说有笑,仿佛有使不完的劲!那些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家宝:

信收到。那天在荧屏上看到你,感到意外,但又非常高兴。你精神不好,我觉得难过。这些天,我天天想你,希望能有机会和你多谈谈。但你在医院,我也在医院,只好在梦里见面。我只有一句重要的话:保重身体,为了我们再见。

我仍然住在上次我们一起住过的北七楼病房。腰痛得厉害,靠助步器练习走路。每天走到你从前住的房间门口,好像看见你一样。

芾甘 口述

八九年三月廿四日

芾甘:

这些天,时时想给你复信,却不知怎样下笔。我不知如何说出我的心情。只是望着我心中在华东医院北七楼的你,望着你扶着助步器,一步一步地从病房走出,过了我从前住过的病房,还是艰难地向前迈步。你吃苦了,又一次吃苦了!多少年了,不断地病痛,跌了,起来,跌倒,又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受这许多折磨?……前天,有位孙越崎先生,特来看我,他说他现在是九十五岁五个月零五天,而身子骨挺硬朗,声音气力都很足,当时就想到你,你若有他一半的健康会多好!

这两天,我回忆我一生多少次受你的真诚、热情的帮助,从我作为一个大学生认识你,三座门,南京,上海,重庆(尤其在抗战中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经常在那可爱的木楼上与下面,吃、住、谈天,见着许多文艺界朋友。)……一直到我们共同在华东医院治病,每天能见几次面,晚间我能和你在甬道上,慢慢随着你走路,到客厅,与病友们一同看电视,真是想念啊……

你不要回信了,我看你写的“芾甘口述”这四个字就很高兴了。

家宝:

你那两句话太使我难过了。我不得不亲笔写两行告诉你:

一、你好好保重身体;

二、我争取活下去,再写一本小书给你看。

祝好!

芾甘

四月十八日

芾甘:

……午饭后,睡着了。仿佛一个小女孩叫我到你家里吃饭,我看她十分好玩,问她:“你是巴老的第几代?”“走吧!”她拉着我的手,快活地叫着跑着,“第三代!”到一间相当大的饭厅,你已坐在大圆桌旁,连续有人来坐。你吃饭很好,鱼特别吃得多,我说:“老巴,你身体真不错啊!”你笑呵呵地应着,眼神是那样慈祥!

……我写信给你,告诉你,我想你身体一定很好,精神也好,我想你也为国内这次大水灾着急。这次水灾,实在太大,万分令人着急!

家宝:

十二日信收到。你的梦太好了,我真想到你身边,和你畅谈,而且我还十分想念我那个给她妈妈带去美国的小孙女,你居然也梦见了她,那太好了。可惜梦只是梦,梦醒后反倒使人更加怀念一些不能忘记的事情。

……

芾甘:

今天(1992,一月廿五日)收到你的信,我非常欢喜,这些天不见你复信,我总怕你进医院,……其实,我有时常想你或者我,一天忽然一高兴就走了。我觉得这也不坏。这对身后,尤其是爱我们的人会相当痛苦。然早晚有一天,大家也渐渐习惯起来。

……这些天,我感觉好些,也就乐观一点,但一累,便立刻要吸氧气。我想告诉你,我现在安眠药吃得少多了,然而那剂量对任何人说,还是惊人的。……我最大的苦恼是自己由心里得不到安静,时时刻刻折磨自己,用往事折磨自己,甚至于以偶然的话语说错了,对人态度不对了……种种折磨自己,这就使我沉默。而我的沉默中,经常心中翻江倒海,时而又像老了的色黄的蚕吐出细弱的丝,那样无尽无休地缠绕着自己,苦恼着自己。我知道这是病态,也许因为长住医院,也许因为本性如此,真不知如何是了。

……路还很长。这长路,要人忍受得住。长有长的苦,虽然谁都不愿意死,但活得长,也是要把力气。……玉茹在英国时,我很寂寞,但快回来了。她在英国还教了京剧,录像,看戏,很忙,也很高兴。

芾甘:

小棠过京,你嘱咐他来看我,他带来好看的花和好吃的杏花春(楼)月饼。我们谈得很高兴,问起你的起居生活,九点半上床,第二天七点起身。如果早醒了,就在床上听半导体。吃饭很香,耳朵比我好得多,能听人讲话,而我现在当面都听不出朋友的讲话,必须大声叫,才听得见,这不叫讲话,这叫喊话了。……我们也说到“西湖之梦”,西湖,这个多情的地方使你留连不已,我多么羡慕这样的好时光,何时相与游玩在西湖,也许明年,也许我永远不能去了,我的芾甘!

家宝:

你好!收到你的信,很高兴,我也很想念你。我现在还不能坐起来写信,只好请端端代笔。这次我又住在北七楼,我在这里天天都谈起你,就像当年我们一起住院一样,我们还是在一起。这感情是不能用文字表达的。我现在讲话还困难,也就不写了,希望你多多保重,我整天想的就是希望你长寿。

问候玉茹和万方。

芾甘

九五年一月七日

(端端代笔于华东医院)

以上信件节选自万方《你和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版

来源:当代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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