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逝者 | 才子城北,梦里江南
北京青年报客户端 2021-10-15 11:00

人间有大戏 旧都写从容

2021年10月11日上午,著名文史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徐城北在北京去世,享年79岁。本文特邀请两位青年作家——与其甚有交往的王道和研究北京史的侯磊撰写纪念文章,以表怀念。

◎王道

已经过了国庆长假,可是苏州的桂花还没有开放。迟桂花开。随手就翻起了徐城北先生的这本小书,其中不少细节都与苏州有关。记得徐城北很兴奋地说过,等身体好些,再回苏州吃点小吃。恐怕没有哪一座城市让他如此牵挂在心。曾有幸陪着他在苏州小巷里走走,也有幸在他北京新居里晒太阳,谈谈昔日的忘年交沈从文、汪曾祺以及美食旧事。

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就听友人转告我说,徐城北先生去了。说实话,心里是有准备的,因为上次去拜见城北先生时,他的身体状况并不是太好。尽管那已是在徐城北夫人叶稚珊精心照顾下大有恢复的状态。但是看到朋友来家,他仍是打起精神,谈笑风生,还找出论述京剧的著作签名赠送。只是在谈话时,徐先生不时地在冬日阳光下打着哈欠,一旁的夫人叶稚珊不时为他整理头发和衣服,并大声一点提醒他要回答的问题。

与苏州有了缘分

对于叶稚珊女士,很多人都是从《张家旧事》开始的。早期她在《群言》杂志,常与周有光、张允和交往,成为忘年交。于是就有了引爆张家文化的那本名著。虽然之前多次拜读过徐城北的文章,但是直到认识叶稚珊女士后才知道,他们是文坛贤伉俪。

相识不久,徐城北与叶稚珊一起来到苏州,来看苏州九如巷张家后人。当时张寰和先生健在,周孝华女士身体健朗。老朋友见面,相谈甚欢,谈到张家二姐允和,就有了更多的话题。谈到老苏州,徐城北更是耳熟能详。因为他的母亲彭子冈就是苏州名门望族,而且是民国时期风风火火的女记者,曾因探监名义采访“爱国七君子”一举成名。后来又在“重庆谈判”亲历历史事件,写出《毛泽东先生到重庆》一文,刊发后顿时轰动全国。

子冈虽然远在北京工作,但毕竟籍贯和母校都在苏州。苏州振华女中赫赫有名,虽然更名为苏州十中,其中的女中精神尚在。这座名校里出了杨绛、何泽慧、彭子冈,还有一位特殊学生费孝通。

徐城北自此便与苏州有了缘分。每当苏州十中有纪念活动,或是重大事件时都会积极与徐城北联系。母亲校园里的苏州织造府、曹雪芹祖居地、皇帝下江南驻跸处、宋代太湖石瑞云峰都成为他散文的主角,后来就连校园里也出现了徐城北的题字。

“我母亲姓彭,名雪珍,后来从事新闻工作,笔名用的是‘子冈’。她是苏州人,曾在著名的‘振华女中’就读,1934年高中毕业。”徐城北常常回忆在苏州的场景,“我上世纪80年代曾在苏州报刊写稿,后来该校领导给我写信,我便与学校取得了联系。学校的校舍特别美丽,有大片的草坪,有诸多庭园与楼阁。校舍所在地曾是曹雪芹的祖居,清乾隆六下江南曾居于此,江南三大太湖石之一的‘瑞云峰’也伫立在校园内。我曾多次趁出差机会访问十中,渐渐感情越来越浓,因为我把对母亲的爱与她的母校凝结成了一体。”

有一次,十中校长特地邀请徐城北为其中一座教学楼题字,因为学校几座教学楼拟以当年校友的名字命名。一向谦逊的徐城北听完笑笑,心里感到很为难。校方太热情了,可是这件事太难办了,“因为我知道,校友中的著名者极多,如费孝通、杨绛、何泽慧……其后才能轮到我母亲。在学校董事中,更有蔡元培等前辈。与这些人相比,我母亲‘真不能算什么’,所以这话我听过也就忘了,没有当真。”

可是校方并没有忘记,很快就来催问写好没有,还说一定要快递如何如何。徐城北这才硬着头皮找出《中国书法大词典》,把不好写的几个字分别查看一下,看究竟如何搭配才算协调。匆匆写毕,寄出。后来徐城北写的两幅“子冈楼”(横竖两幅)分别被悬挂在教学楼和传达室门边,以迎接即将到来的百年校庆。

后来,苏州十中校长一行到北京探望老校友,也都是徐城北帮忙联络。看着苏州客人吃着炒麻豆腐、豆汁、焦圈,“吃得直咬牙”,徐城北暗自好笑。但他身为美食家,到苏州也品尝当地美食,怎么也要江南客人尝尝北方口味。席间,徐城北还代苏州校长发出邀请,请北京三中校长到苏州参加十中的百年校庆。徐城北就是这么热情、乐于促成好事,即使是在退休之后,仍不忘嫁接北京和苏州两地文化、教育之间的联谊活动。

在徐城北心中,苏州这座城里有着太多的美好记忆,《母女校长》《顾妈妈》《瑞云峰大写意》《姑苏城内寒山寺》等,从他的旧文标题中即可见对于苏州的热爱。

与九如巷张家也是世交

母亲的母校百年校庆,其中有些名人的签名,如周有光、张允和、张兆和等也都是他帮着去征求的。说起来,徐家与九如巷张家也是世交。

早在抗战时期,沈从文就曾与作家徐盈、彭子冈夫妇结下了深厚友谊,还经常推荐他们的稿件刊发在文学刊物上。抗战后沈从文回北京的第一篇访谈,就是子冈刊发的。

后来沈从文进入故宫和历史博物馆从事文物研究工作,子冈还一度推荐徐城北去向沈从文学习,因此徐城北称沈先生为“太老师”。徐城北小时候常与沈家龙朱、虎雏玩耍。沈从文是真心把徐城北当成好学生来带,为他开列了许多关于青铜器的善本书目,叫他到北京图书馆去“啃”。

可是后来徐城北还是打了退堂鼓,也不是不喜欢,还是太年轻了,待不住,就想出去闯一闯。沈从文也没说什么,一直鼓励他多读书,多写写,直到徐城北去了新疆很多年,也没有间断书信联系,有时还为他修改稿子,夸他的文笔大有进步。沈虎雏先生有一次去问徐城北借父亲寄给他的信出版,其中有一封,是沈从文晚年抒发心中感慨最深的,沈虎雏说“居然是写给你老弟的”,可见忘年交情。这些信件也成为徐城北在边疆艰苦寂寞生活之中的精神支撑。

20世纪70年代晚期,徐城北与才女叶稚珊在北京结婚。沈从文先生从东堂子胡同专程赶来,送来他们两样礼物:一是“五福(蝠)捧寿”的瓷盘;一是一小块大红洒金的宣纸,上边有他用七分钱一支的毛笔写的字:“祝两位多福长寿”。随即又用更小的毛笔字给予解释:“为国家多做好事为多福,长寿则能为国家多做几十年好事。从文敬贺。”

2017年冬,我陪浙江大学出版社罗人智上门向徐城北先生约稿,叶稚珊女士就拿出了沈从文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漂亮喜气的彩釉大盘子,大清早年间的珍品,光彩照人;洒金的红宣纸上写着一贯的章草字体,带着殷切的关心。还有几封沈从文寄给徐城北的信件,也都是满满的情谊。在冬日的阳光下,那些旧物件散发着温馨的暖意。看得出来,徐城北、叶稚珊夫妇非常珍视这些物品。

沈从文先生去世后,徐城北仍然一如既往地到沈家拜见张兆和女士,谈起苏州旧事,说起了苏州振华女中,也谈到了张家的乐益女中。

2013年夏季,徐城北坐在轮椅上,被叶稚珊推着来到了苏州九如巷张家,再次与张寰和、周孝华见面。早在北京,他们就见过多次了。叶稚珊曾经是周有光、张允和家的常客。

来到九如巷张家,两家人一见如故。一起畅谈过去趣事,谈二姐允和的才气,也谈及苏州的变化。时过境迁。2014年冬,张寰和先生安然去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个戴着助听器,一个捏着小小的话筒,像是在说着什么悄悄话。

徐城北(前坐者)夫妇到九如巷张家。后排右至左叶稚珊、王道、张寰和夫人周孝华

与汪曾祺同求一脚梨园一脚文坛

我再与徐城北先生联系,是因为要出版汪曾祺先生的食谱,需要听听先生的指点,以及汪曾祺送给他们的画作的配图。

早在徐城北和沈从文“学艺”时,沈从文就鼓励他向汪曾祺学学。巧的是,后来两人居然在一个京剧圈里。按照徐城北先生的说法,他与汪老认识近四十年,“而且从家庭背景和个人气质上讲,和他也都是很近的。他是沈从文先生的得意弟子,沈先生和我父母半师半友的关系也延续了半个多世纪。他汪先生是一脚梨园一脚文坛的,偏偏现在的我也力求这样做。”徐城北说他二十几岁时进入京剧团认识了汪老,“我当时还在自寻前途时,汪曾祺的戏犹如一道霞光,照亮了我自修编剧路的前程。”

我在拜读徐城北的美食著作时发现,这位美食作家看好的美食作家不过三四位名家,其中前三名分别为周作人、梁实秋和汪曾祺。

而对于汪曾祺过早病逝与酒的关系,不少人觉得如果少喝点酒,或许汪曾祺能写出更多佳作,乃至令人期待的长篇作品。但徐城北认为,“然而一切都是命,命运只让汪零散‘玩着’写短篇,他在这些短篇中集中显现了自己,这样他也就完成了自己,不虚到人间跑了这一趟。”

1992年1月,汪曾祺致信徐城北:“今年大年初一立春,是‘岁交春’,据说是大吉大利的。语云:‘千年难逢龙华会,万年难遇岁交春’。那天你可以吃一顿春饼。”

不知道徐城北那天吃没吃春饼?不过我看他特别喜欢汪曾祺的画作,还用为著作插图,图中画的是一个高高的大花瓶,又以浓墨写枝干从瓶口“倒泻”出两束梅花,还有两个可爱的毛绒小鸟,题跋是:城北稚珊平平安安。

10月12日上午,叶稚珊女士发来信息:“城北于昨天早上7:30太阳升起的时候,安静地在我身边走的……”

这个消息使我很难过,同时也觉得有点温暖,就像那一年在徐家晒太阳时,我眼前浮现的是叶老师不时起身为徐城北倒水,并摸摸他的头发,像是在照顾孩子,使人安然。

写于10月12日—13日

编辑/王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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