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勿忘“九一八”|周建新:月光仿佛重新燃烧起来
当代 2021-09-18 16:00

周建新长篇小说《锦西卫》重现了80年前锦西一批热血抗日的卫国儿女,复活了铜匠、土匪、县长、神枪手、乡绅、间谍等各色人物。语言生动,命运精彩,用心灵与现实的撕裂、场面的时代和地域色彩,烘托出一方水土一方人慷慨赴国难的血色人生,有着史诗一般的歌哭。

锦西卫(节选)

熄灯号吹响时,挂着半轮月,天地不明也不暗。

北大营中间偏东的那幢房子,是东北军七旅的直属队。黑暗中,上尉营副张天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大睁着眼睛望窗外。虽说是半个月亮,却满月般皎洁,清水般流泻,夜空清澈,稀疏的星,嵌在幽深的天幕上,不安分地眨着眼。

渐渐地,月光在张天一的眼里无限放大,大成了一片白光,白得他啥也看不到了。他忽然觉出,月亮咋会比太阳还刺眼,还灼热?他是敢和毒辣辣的日头对视的人,怎么会害怕月光?他一激灵,一骨碌坐起,心里像揣个小兔子,眼睛警惕地搜寻四周。

四周都是他的兄弟,折腾了好几天,弟兄们都累了,倒在南北大通铺上,睡得个呼噜四起,丝毫没有觉出沈阳城的异常。

前几天,旅部得到情报,说驻守满铁的满铁守备队想到北大营找碴儿,少帅不想弄出第二个“中村事件”,嘱咐稳慎、避让。直属队的兄弟们腿跑圆了,到处传达命令。北大营里的三个团,趁着黑夜,悄悄地转移到了十几里外的东大营,远离铁道,远离守备队,不和日本人起冲突。转移演练连续好几天,结果,日军根本没来挑衅,白忙活了一场,又传令全体回营。兄弟们快累散架子了,所以才睡得这样死。

月亮如此炫目,到底要提醒他什么?他觉得,月光令人恐怖的白,确实不同寻常。一种不祥的预感,倏的一下子涌遍全身,他像喝了烈酒,满心不安,浑身燥热。

他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面壁而坐,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渐渐地,一些破碎的画面拼接了起来,连续地播放在他的脑子里。最初的图像,涨满了他脑子,那是一种颜色,猩红,像油漆过的棺材。后来的图像越来越清晰了,毫无疑问就是棺材了,而且是两副,比平常的大两倍还多。

猩红色的棺材是坐着火车来的,两副棺材占据了整整一节车厢。卸下火车时,棺材上边有索链吊着,下边扛棺材的日本兵多得像千足虫,还是被压得龇牙咧嘴。有两辆三套大马车接下了棺材,那群兵齐心协力地推动着,才能让大马车缓缓启程,路很平展,行进得却十分艰难。

张天一有一点怀疑自己穿透时空的本事了,一种疑惑诞生在他的胸间,拉棺材的三匹骏马累得汗水顺着毛尖往下滴,四蹄全湿了。车辙里的石头,被马车的轱辘轧得“嘎嘣嘎嘣”响,直至四分五裂。

谁的尸体,如此沉重?

张天一那双眼睛,能穿透时空,却无法穿透那厚厚的棺材板,看到里面的尸骸。他猜不透,棺材怎会重如泰山?他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大马车走得很慢很慢,也走了很久很久。

两副棺材的两旁,护卫着两列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神情肃穆,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是他们的大将军。张天一心生疑窦,多大的官儿,也是两个死人,用得着这样戒备森严吗?更何况日本的大官儿死了,应该从沈阳往外拉,才能回归日本本土,怎么也不应该把棺材拉进沈阳啊?

大马车终于停下了,停在一个高岗处,透过还在颤抖的马腿,他看到了模糊的影像。他认得那些尖顶的楼房,也认得高耸的水塔,他知道,那里是奉天驿火车站,站前有日本人在沈阳最大的地盘——满铁附属地。

棺材从马车上移下时,车辕骤然翘起,辕马被肚带提到空中,四蹄悬空蹬踏。棺材板再也承受不住反复的扭动,轰的一下,四散分离,一堆钢铁零件散落出来。

张天一恍然大悟,不再怀疑自己的看穿时空的眼睛。毕竟在东北讲武堂学了好几年,用不着把那些钢铁零件拼凑上,他已经完全清楚了,两副棺材,装的是两门24口径的榴弹炮。不知不觉中,日本人瞒天过海地运来了重炮。

红棺材没了,伪装被彻底剥下,日本兵忙着组装大炮,炮口直指北大营。

他惊出一身冷汗,以前,他也没把看守南满铁路的日本守备队当回事儿,就算有事儿,你有刀枪,我也有刀枪,真刀真枪谁怕谁?可是,日本兵有了重炮,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东北军新兵老兵都怕炮,日本人也晓得,炮声一响,就会惊慌,仗就不会打了。

与北伐军和俄军打仗,东北军本来士气正昂,最后吃亏,都在炮上。

翻下了自己单独睡的床,张天一抡起了裤带,抽打着每个士兵,嘴里低声吼,小日本要炮轰大营了,快起来。

大营里有铁的纪律,起床号不吹,不许乱动,不许点灯。若是集合号半夜响起,士兵们必须摸黑打背包,穿戴整齐地跑到操场。没有号令,营副的裤带不好使,下尖刀子也得躺在被窝里,不能动。

他们累得要死,刚刚入梦,睡得正香,就被弄醒,心里老大的不愿意。抽筋扒骨地坐起来,骂着营副,发癔症,梦游,胡说八道,还让我们活不?

张天一不再胡乱抽打了,目的已经达到,他需要大家清醒,自己也需要系上裤带。弟兄们不听他的,没有错,没有军令,他们寸步难移。然而,事情迫在眉睫,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幅幅画面接二连三地闯进他的脑海。日军守备队的枪械库打开了,南满铁路附属区里的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幼,领足了枪支弹药。昭陵的制高点——皇太极的坟头上,架起了好几门迫击炮,瞄准的还是他们的北大营。一群鬼魅的黑影出现在北大营西南一里多路的柳条湖,他们爬上铁道,挥锹扬镐地忙碌着,日本守备队居然视而不见。还有,远在虎石台的日本守备队,登上了铁道上的铁甲车,枕戈待旦。

尽管夜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可张天一的脑子里却闹哄哄的吵得很,老帅挨炸之后,他那双洞看未来的眼睛,平静很久了,可今天晚上,如此的拥挤嘈杂。若不是真的要出大事儿,老天也不会这样催促他。他很想向兄弟们讲清楚,一旦道破天机,他的眼睛就会重新沦为庸常。这是上天赐予他济世救命的天赋,他不想失去。所以,他的警告,就成了无缘无故的折腾,弟兄们无法相信。

冷静地想一想,弟兄们没有错,既然大家都不信,就去找长官,他不信长官也糊涂。

张天一将17岁的小号手张响从大通铺上拎出来,让他跟随自己一块去旅部,一旦长官允许,不管是战斗还是转移,马上让小号手吹响号角。直属队不缺号手,吹得最好的却只有张响。

张响,不是小号手的本名,从前的名字叫二埋汰,他还有个堂兄叫大埋汰。两年前的小满节气,张天一奉少帅的委托,到奉天的学校挑兵,别的学生都教室里朗朗地读书,只有这哥儿俩,游荡在校园的柳树丛里。弟弟嘴里含着柳叶,哥哥手持石子,两个人戴着柳圈儿帽,藏身在柳树棵子里。弟弟薅下一枚柳叶,含在嘴里,吹成了鸟叫,引来了一只又一只飞鸟儿。哥哥扬起手里的石子,百发百中,没多久,两人装上了一兜子鸟儿,兴高采烈地往教室走,准备烧了,给同学们当午餐。

张天一看得入迷,他是淘气包,也喜欢淘气包,这两个小子有超长的本事,不再招别的兵了,就他俩。他凑上前去,与哥俩攀谈,得知了两个人的名字都叫埋汰,大埋汰的爹在五六年前横死在野外,二埋汰的爹心疼自己的侄儿,收养了大埋汰,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儿来到奉天。二埋汰的爹是个锔匠,在城里有一号,只要挑上挑子,走在城里的街巷,就会忙得头不抬眼不睁。有人给他编个顺口溜,锔盆锔碗锔大缸,锔个小盆不洒汤,拿我的新缸换旧缸……

别看生意小,活儿多,零钱碰整钱,二埋汰的爹多少攒下了一些钱。他不忍心俩孩子当睁眼瞎,送到了学校。可是他们却不是读书的料,老师嫌他们淘,名字都懒得改,反正你们家大人说贱名好养活,大埋汰、二埋汰地叫,也好记。

这哪儿是学生的名儿啊,张天一搂着两个兄弟的肩头,给他们改名儿,大埋汰是甩石头的高手,改叫张准,二埋汰随手拿个树叶就能吹得嘹亮,改叫张响。哥俩一高兴,书包都不去取了,跟着张天一当了兵。

没用多久,张天一就把哥俩训练成了东北军最优秀的神枪手和司号手。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没准五百年前和张大帅同宗同源呢,张天一把小哥俩当成自己的亲兄弟待,无论走到哪儿,随从一样带在身边。今天晚上,有一个小号手就够了,他没去拎张准,让这小子养足神,真的动起手来,得靠他的枪。

夜深时,半个月亮挣扎了几下,一头栽下天幕,霎时间,繁星填满天空,却吝啬地不肯释放光亮,大地一片漆黑。幸好旅部值班室的灯,醉意朦胧地亮着,指引着他们的路。没走多远,两个人就来到了旅部。除了哨兵,旅部空空荡荡,连续不断的转移训练,长官们也累得承受不了,回到大营南边十里远的城里搂着老婆睡觉去了。好不容易叫醒一个参谋,却把他轰了出来,骂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肯带他见值班的参谋长。

两个人正在争执,忽然间,那声沉闷的爆炸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再也不是幻境了,事实就发生在眼前,张天一甩过头去,看到柳条湖那边火光一闪即逝,爆炸声过后,就是一阵清脆的枪声。

画面又一次势不可挡地闯进他的脑海,一个黑影点燃了铁轨连接处的导火索,一条火蛇向着铁轨“哧哧”地飞奔。黑影跳下路基,藏好身子,爆炸就响了。枕木的碎屑还没落净,另一群黑影抬着三个黑影,一拥而上,他们将三个黑影丢在地上,随意地摆弄着。

张天一的脑子里突然颤抖出一个光斑,月光仿佛重新燃烧起来,还是那种炽白的光。他无比透彻地看到,那三个倒在地上的黑影,头朝着爆炸点,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却七扭八歪地张着,有苍蝇在嘴里飞来飞去。尽管他们戴着东北军的帽子,却遮不住又长又脏又乱的头发,身上的军服也不合体,身旁丢着东北兵工厂造的步枪——辽十三。

东北军的军官,大多是东北讲武堂和保定军校出身,就连最普通的兵,也得识文断字,或者就是学生兵。他们人人短发,个个精神,怎会有邋遢兵?

耀斑中,张天一清晰地看到,那群黑影穿着日本关东军的衣服,留着仁丹胡子。他们拔出王八盒子,往三个人身上补枪。子弹射向了那三个人,打在麻袋上一般,伤口没有流血,留下的是紫黑的洞。

那是三个早已死掉的人。

随后,他们打了鸡血般兴奋,“嗷嗷”叫着,冲下路基,奔向二百米外的北大营,射出了一连串的子弹。

守备队营房的大门顿开,几百名荷枪实弹的日军,群情激愤地冲出来,高呼着,东北军炸了我们的铁路,找他们算账去,揪出罪魁祸首。

不用猜,一切昭然若揭,日本关东军耐不住了,找了三个乞丐当替死鬼,又制造了一个阴谋,企图强占沈阳城,拔掉东北军。

这桩蓄谋已久的事变,选在这个精心谋划的日子,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

作者简介

周建新,男,满族,1963年生,著有长篇小说《大户人家》《血色预言》《老滩》《王的背影》等10余部,中短篇小说集《分裂的村庄》《平安稻谷》等。曾在《当代》《十月》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多次入选中国年度小说选本,获得过全国“骏马奖”。现供职于辽宁省作家协会。

选自|《当代》2019年5期

来源:当代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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