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文学|以小说集《野未来》,他试图证明“文学叙事依然是最难被技术驯服的”
文学报 2021-08-18 10:00

在作家王威廉的新近推出的小说集《野未来》中,你可以看到一个“科幻版”的王威廉——在之前写作中专注现实题材的他,首次将自己擅长的物理学、哲学和人类学思考融入小说,关注和想象人类未来某些阶段的变化和困惑。

王威廉

《野未来》所收录的11个故事由近及远,从GPS技术对生活和回忆的影响,屏幕对人与人真实联结的破坏,到记忆备份对记忆真实性的篡改,信息汪洋对情感和体验的损害,再到人类对黑洞对太空的探索。王威廉关注和想象人类未来某些阶段的变化和困惑:因为无人驾驶技术普及而下岗的出租车司机;可以闯入未来世界的普通人;人类对于情感记忆的完美剥离;外星人对地球人的隐秘劫持等……

主人公们有意无意中回归旧日生活、保持旧日习惯、满足“落后”的状态。这些活在未来的人,好像找到了躲避焦虑的办法:每当我把连结过去的绳索拽向自己,就有种摆脱时间囚禁的自由。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作家陈楸帆对这组小说的评价:“它跳脱出传统科幻对于概念与秩序的迷恋,将人带入一种意义摇曳却又诗性满盈的审美空间,那是对于未来挥之不去的乡愁。”

《野未来》王威廉/著;中信·春潮

从文化诗学到未来诗学

(后记节选)

如何理解当代的文化现实,是在今天进行人文实践活动(写作和阐释)面对的首要问题。二十一世纪以前的作家和批评家不需要刻意去理解现实,因为彼时人类还没有能力大规模地改造现实,人类的文化现实与自然现实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但如今,人类已经获得了大规模改造现实的能力,尤其是以互联网为载体的赛博文化的出现,作为根本性的节点,虚拟的现实已经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VR、AR技术让影像摆脱了平面的囚禁,产生了对人类大脑而言无法分辨真假的人造现实。此外,人工智能领域取得了很大的成果,机器可以精准识别事物,包括识别人类的脸部以及其他物理特征。甚至科学家也并不知道机器是如何做到的,我们只知道对机器这样“训练”便可以做到,就像我们对孩子和宠物所做的。

无论如何,这已经有点儿接近神的创世工作。如果人工智能获得了跟人一样的意识,会把人类当神那样来崇拜吗?这点没有任何人可以预言,但有一点无可置疑:一个越来越细腻的技术化时代已经到来。所谓“技术化时代”,不仅仅意味着使用技术统治一切,更加意味着文化政治上的无条件许可。换句话说,技术本身超越了任何的意义话语,开始深度地塑造起人类的精神生活。

从传统的人文学范畴来看,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是令人惊悚的事情,因为人类灵魂的崇高存在是一切人文学的前提与假定。技术将会以怎样的方式介入到灵魂的领域?电影《黑客帝国》里展现了这样的悲壮场面:人类完全被一种虚拟的假象所统治而又全然无知,人类的真实不仅被重新诠释,而且变得不可接受,生命的价值与意义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黑客帝国》中的科幻思想并没有随着这二十年的科技发展而过时,这是跟以往的科幻作品有所不同的。曾经的科幻作品,尤其是所谓的“硬科幻”,预言了潜艇、登月、视频通话等等事物和技术,后来的科技发展实现了它们,人的生存现实并没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然而,以《黑客帝国》为坐标,我们发现,人类的生存现实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具体的科技产品被预言出来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甚至,预言某种科技产品的出现已经不属于科幻作品的核心价值。科幻作品对于人类的影响开始增大,是因为它“发明”了未来,那种关于未来的意识与文化开始前来影响乃至支配了我们的现实生活。因此,可以说,我们已经来到了“未来”之中,至少,我们处在一种“准未来”的状态之中。

有人也许会说,哪个时代不是过去时代的未来呢?但很显然,情况要复杂得多。建构关于未来的想象受制于当时的技术条件和文化想象,唐代人可以想象明代人的生活,而明代人却可能无法想象今天的生活。这是因为在技术发展的同时,关于未来想象的文化机制发生了根本变化。未来并非提前抵达,未来永远只是未来,悬在那永不抵达的明天,但是,现实越来越快地被未来所塑造。关于未来的想象、概念、揣测影响着今天的认知与行动,今天的认知和行动愈成功,未来也愈被证明为正确。在这种复杂的缠绕中,我们看到的是“现在”与“未来”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李敬泽先生说:“我们的现实不仅包含和沉淀着过去——对此我们有比较充分的准备,但是好像人们忽然意识到,我们的现实同时经受着未来的侵袭,未来不再是时间之线的另一端,未来就是现在。”

面对未来的维度,我们意识到未来不再停留在幻想的层面,而是现实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人类历史上,从没有哪个时代像今天一样对未来做出了各种设想,这种设想不是一种浪漫的幻想,大多是基于当前的科学认知。而且,随着电影、VR等技术的发展,“未来”会非常逼真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时常已经忘记了那个真实的自我,而把投射情感的那个虚拟对象当成了自我。蒸汽机时代、电气时代,那些怒吼着的庞大机器让我们望而生畏,而如今,小巧玲珑的手机、电脑随着手指的轻抚变换着纷繁的页面,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去惊讶地追问:这是怎么做到的?这种技术的原理是什么?这种技术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构成了我们的现实本身。对于这种文化现实的拷问与思辨,恐怕是每位人文学者和艺术家都必须面对的课题,对小说家来说更是重中之重。小说文体必须表达这样的新发现。

小说的写作和阐释都应该以最大的程度向未来的经验敞开,同时却饱含着历史行进到此刻所无法化解的焦虑、痛苦与渴望。现实与未来既然已经扭结成了一体,那么涉及现实便必然会涉及未来,涉及未来便必然会涉及现实,这也形成了一种新的视角与尺度。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中的“科技”或“科幻”只是一种步入“意义深度”的路径统称,而“深度”则意味着心灵的自由程度。

人类对自身的认识从来都是以叙事开始,以叙事导向意义的目的与终点。没有对现实的叙事,我们对于自身的生存图景便会失去清晰的判断。技术时代阐述自身的方式,与历史其他阶段的一样,都依赖叙事。我们总是需要一套强大的故事系统,隐喻性地描述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核心问题。

二十一世纪,技术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时代开始了,我们的希望与绝望都注定要在技术营造的仿像当中迷失掉,而伟大的作家,就是要把人类心灵的敏感与丰富从这样的迷境中拯救出来。我们得更加重视小说与文化之间的关系。小说自成熟起,便大规模参与到文化的建构中,而小说意识的觉醒便意味着一种文化意识的觉醒,这两者之间是一种互通或者说互相支撑的关系。用文化诗学的视野来看,小说本身就无可避免地成为同时代文化的物质元素的某种文本容器或文化镜像。“话语”层面则涉及“如何说”的问题,在此背后又无法避免地关乎价值、立场、情感、心理等等深层的文化意识。因此,小说文体与文化之间有一种血肉同构的深切联系。正如埃利亚斯指出的:

在文学表现中发现的变化绝不仅仅局限于文学。作家是社会的先锋,他们的独特感受使他们能够察觉到置身其中的广阔社会生活领域正在发生的变化并加以表现,否则就没有读者理解他们、欣赏他们。显然,这些文学形式是在许多社会都能看到的新的意识高度缓慢出现的证明。我们现在的讨论其目的就是要提高有关新阶段的自我意识和人的形象的描绘,这一新高度正缓慢地在地平线上升起,与之相伴的还有人们对他们作为个体、社会和自然构造的新发现。

小说要表达出人类文明中新的意识高度,还要表达出人类文明中各个层面的新发现,这就意味着小说必须具备灵敏的文化感受性,并承担起创造性的文化责任。我们可以看到,随着科技的发展,更新颖的艺术形式也沿着小说所开拓出来的沉浸体验道路向前探索和建构。无论是电影、电视剧,还是网络游戏、VR游戏,都是在不断强化这一点。我们经常说文学是一切艺术的母体,那么小说则构成了现代到后现代一系列深刻影响大众的艺术形式的母体。

自2018年开始,我正式将科幻元素纳入我的小说写作当中,这给了我新的艺术动力。熟悉我的朋友可能知道,我作为一个怀有科学家梦想的理科生,曾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尽管我没有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但无疑,某种自然科学的思维和气质沉淀在了我的心底,让我尝试着用文学的方式来激活它。事实上,科技元素对人类生存的影响一直是我写作探索的母题之一,只是没有那么正式和系统。

早在2010年,我于某天上班时突然遭遇了指纹打卡的管理,就此灵感迸发,写下了《没有指纹的人》这篇小说,探讨科技接管人们的身份识别之后,人类可能面对的困境。仅仅数年后,人脸识别技术已经成熟,这样的主题已经不再是某种预言或者寓言,而是我们每一天必须面对的血与肉一般真实的现实。

小说家怎能对这样重大变化背后的内在精神动机视而不见呢?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重塑文化和融合文学的时代,无论是科幻文学,还是纯文学,抑或是什么别的文学类型,它们都将在今天迎来一个重新铸造的“合金时代”。

陀思妥耶夫斯基实际上开辟了现代小说的新纪元,自他之后,自觉的思辨已经成为小说艺术的有机构成。从文化诗学到未来诗学,那些方方面面当中变与不变的元素需要我们更精密的观察和更深入的思辨,才能做到对时代和未来的真正理解。在这个让我们惶恐迷茫的技术化时代,我相信文学叙事依然是最难被技术驯服的,我相信小说的精神能量和艺术形态还远未耗尽,我相信在当代小说的文化诗学之中,就蕴含着一种未来文化的可能性。

赏读·《野未来》节选

再见赵栋的时候,我已经无法计算出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因为每一年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房租随着蛙跳式上浮的房价水涨船高,我被高房租驱赶着,不断向城郊迁徙。好在,聊以自慰的是,地铁的线路一直在延长,像是被拉伸的血管,让我得以继续勉强做这座城市的一分子。我每天从单位匆匆赶到地铁口,再乘坐电梯来到十几米深的地下,我觉得自己过的是一种鼹鼠的生活。可这其中又有着荒诞的悖论:地铁通到哪里,哪里就面临着拆迁,我刚刚住下,就等待着不久后的又一次迁徙。赵栋和我就相遇在一条即将拆迁的破败小巷里,他像是在梦境中摸索一般,脚步缓慢迟钝,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变化。还有他的那身制服,尽管式样与时俱进,审美有所提高,但依然不得不保留了保安制服的基本款式。于是,我站住,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他终于用迷离的目光认出我来了。他笑了一下,很有把握地说:

“看来,我们又做邻居了。”这个疯子说得对,我们又成为该死的邻居了。“这是我搬来这里担心的事。”我用实话实说的方式来开玩笑。

“我也不想见到你,看来你的梦想还没实现。”

他的话也是一把刀子,扎在我长了一层厚茧的心里。

“我现在……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我迟疑着说。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是一个文员,只是一个文员。”说完这句话,我们都沉默了,似乎文员是比临时保安更让人羞耻的职业。

那会儿正是要吃午饭的时间,我们便一起坐进了一家“兰州拉面”,面对面,吃面。食客很多,环境极为嘈杂,这反而让我暗暗喘了口气,因为我一时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有专心致志地吃面,才是愉快的。

不过,吃了几口面条之后,我突然想到,许多年前,我和赵栋就是在一家兰州拉面馆里认识的。当时是一个高温不退的夏季,我就读于一家很普通的师范学院。面临毕业,我和同宿舍的好哥们儿朱有文还没有找到工作,每天焦虑得要死。我们为了省钱,天天吃拉面,那会儿拉面只需要五块钱一碗。我们在吃面的间隙,聊着离校后去哪儿租房的话题,同桌一位穿着天蓝色保安制服的家伙突然插话进来,说他现在正在寻找合租的人,邀请我们去看看,价格非常便宜,而且干净卫生。我和朱有文对视了一眼:那就去看看吧,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

“我叫赵栋,”他说,“国家栋梁的栋。”

他面带微笑,满脸真诚,完全察觉不到他的话当中隐含着淡淡的反讽。我学的专业是中文,老师经常提到“反讽”这个概念,我便会常常不自觉地“反讽”起来。除此之外,我真不记得我还学到了什么。我觉得面对社会上的种种职业需求,我什么都不会,跟个傻瓜一样。没错,我觉得我连赵栋这样的保安也当不了,因为我身材瘦小,遇见什么坏人肯定是打不过的。

我们用纸巾擦着嘴巴,走去他居住的房间。一路上全是狭窄潮湿的小巷,如果把我一个人投放在这儿,我一定会迷路的。我知道城中村的存在,但这是我次进入它的内部。我以为自己会感到厌恶,可恰恰相反,尽管谁也不喜欢脏乱差,但那种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的感觉非常符合我当时的心境。在这里,我心底居然有了一种安全感,一种被芸芸众生庇护的错觉。

不过,让人惊艳的还是赵栋的房间,干净整洁不必说,主要是那几件简单的家具——床、桌、椅子和鞋架,全部都是银色的金属制成,在灯光下闪耀着光泽,有一种奇特的未来风格。我和朱有文几乎同时点头,当场决定会尽快搬过来。

“次见到全部是金属的家具。”我摸着冰凉的金属桌面说。

“我在机场上班,我喜欢那种未来世界的感觉。”

“机场?那也太远了吧!”我们完全没想到。

“也不算很远,从这里坐地铁十个站就到了。我喜欢这里,生活方便,房租又便宜,重要的是有感情了,我一来广州就住在这里,快五年了,就和自己家一样。当时和两个老乡一起合租,他们现在去东莞的手机厂打工了,那两间房才空出来的。我看你俩都是大学生,我喜欢大学生,所以才把你们带来。”

在金属带来的明亮与冰凉氛围中,我这才认真打量了赵栋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眉眼清秀、眼神真诚,白皙的肤色隐藏在胡须后边。要是不穿那身笨拙的制服,他看上去很可能比我们还小。果然,他告诉我们,他刚刚二十岁,初中毕业就从北方来广州了。他说他在电视上看见广州的高楼似乎比北京上海都要密集,就决定来广州。他来广州后,做过收银小弟,做过端盘小哥,也做过快递骑手,直到有一天,有人介绍他去机场做保安,他才找到了自己的爱。一开始人家不要他,嫌他学历太低,但架不住他的热情和真诚,看他外形倒是高大俊朗,便让他当了合同工。他对赚钱其实是不大在意的,否则凭做快递员,收入不会比普通公务员低。他说,他每天只要一想起自己在机场工作,就有一种兴奋感。飞机起飞和降落的呼啸轰鸣、机场复杂梦幻的建筑空间、穿着考究行色匆匆的旅客,构成了另一个世界,类似于科幻世界的世界。

来源:文学报

编辑/韩世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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