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逝世六十周年。几乎没有谁像这位作家一样，在创作和经历两方面皆对世界产生过非同寻常的影响。

《我们的时代》 了解海明威的关键线索

了解他的关键线索，就隐藏在其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我们的时代》的第一个故事中。《我们的时代》让人想起一个著名的祈祷短语：“……啊，请在我们的时代赐予我们和平。”作者用小说集的一半篇幅讲述一个人物的做法同样引人注目，读者一开始并不清楚他在书中的地位。我们先看到的是一个男孩，然后是一个名叫尼克·亚当斯的年轻人，关于他的故事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这使得《我们的时代》犹如一部长篇作品。

第一篇《印第安人的营地》揭示了海明威35年的写作生涯中思考的诸多问题。尼克目睹父亲给印第安孕妇做手术的惨烈过程，而躺在床上听了妻子两天惨叫的丈夫切开了自己的喉咙。但海明威关注的不是这对夫妻的惨状，而是它对小男孩的影响。结尾，“十分确信自己不会死”的少年，绝对不会想到“父子”俩多年以后的结局。亚当斯医生的原型克拉伦斯·埃德蒙兹·海明威于1928年用一把旧手枪自杀。儿子欧内斯特·海明威，尼克的原型，1961年用一杆猎枪结果了自己。

与尼克有关的另外六个故事虽没有《印第安人的营地》那么暴力，但每个故事在某些方面都令人不快或不安。《医生夫妇》中，尼克发现他对父亲的勇气没有把握，对母亲的态度感到失望。《某事告终》和《三天大风》则描述了一段青春恋情以令人不安的方式结束。《斗士》中，尼克被迫离开乘坐的一列货运列车。他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他们骚扰他，但没有伤害他。紧随《斗士》之后的是一个不到一页的故事。尼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受了伤。他与敌人讲和。他不再为美国而战。

这短短的一幕对理解海明威和他的作品非常重要。这样的场景将由《永别了，武器》中的弗雷德里克·亨利再次呈现，而且在未来25年的生活中影响了海明威的所有主人公。从此以后，他们将以受伤的形象出现，不仅是身体上的，而且是心理上的。那种游离于社会之外的状态一直伴随着海明威和他的主人公。小说集最后一个故事《大双心河》呈现了一个战争中受伤的年轻人，是如何竭力不让自己陷入疯狂的深渊。

创作模式 受伤、疏离和准则

接下来的两本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和《胜者无所得》中，海明威又收录了几篇关于尼克的故事。只是除了填补人生中的一些空白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变化。《父与子》中困扰尼克父亲的死因，多年后，由《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罗伯特·乔丹道出：自杀。而在《你永远不可能成为的样子》中，尼克遭遇了《大双心河》中他想避免的命运。《在另一个国度》中，海明威把注意力从尼克延伸到另一个战争中受伤的人身上，从而指向了《太阳照常升起》里同一场战争中受到伤害的整整一代人。

至此，我们意识到尼克是一个诚实且有男子气概的人，也是一个敏感而焦虑的人。虽然他会学习如何克服困难，但只要海明威活着并且记录他的冒险生活，他就永远不会从受伤中完全恢复。而始终如一给予他力量的是一套行为准则。倘若遵循它，他就能在暴力、无序和痛苦的世界里正常生活，就能在人生这场失败的战斗中奋力前行，并且还有着《老人与海》中像老人一样的“压力下的优雅”。

无论是短篇小说还是长篇作品，受伤、疏离和准则共同构成海明威的创作模式。《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巴恩斯依然是英雄，依然是那个想起往事就睡不着觉、在夜里哭泣的人。他与中产阶级的惯常生活方式分道扬镳，与一群有趣但毫无目的的人一起生活。他们都在某种程度上因战争而脱离了正常生活。他们就是生活在巴黎的美国作家斯坦因口中的“迷惘的一代”。他们酗酒调情，钓鱼斗牛。他们兜兜转转，太阳升起，太阳落下。

《永别了，武器》犹如《太阳照常升起》的前传，它解释了后者中的人物是如何成为这样的人。受伤的年轻军官弗雷德里克·亨利夜不成眠，除非他停止思考，入睡后，做的又是噩梦。在意大利养伤时，他爱上了英国护士凯瑟琳·巴克利。重返战场后，为了保命，他被迫抛弃了自己的部队，和凯瑟琳一起逃往瑞士。她生完孩子后随即死去，而他也变得一无所有。这又是一本写得很好的小说，语言清新利落，人物栩栩如生，构思别出心裁。开头短短的一幕呈现出雨、分娩、死亡的画面，为后面的一切埋下伏笔，同时将爱情与战争两大主旨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这部小说是海明威所有作品中分量最重的一部。其中一个原因是，亨利不仅代表了很多人，他还呈现了一个国家的经验。当他对战争表示失望时，当他跳进河里开小差时，他表达的是整个国家的情绪。然而，这本书并非没有价值观。亨利将准则与秩序升华到爱的高度，也将有能力者与无序无能的人做了区分。这些价值是小说得以立足的基础，但混合着无奈和理想的叙事传达出来的终归是悲哀和绝望。

不朽之因 他说出了时代的真相

海明威的战争与冒险、狩猎和捕鱼，以及对这些事情的书写，造就了一个公众心目中的传奇形象。他个性强悍，有时却颇为脆弱。他从古巴哈瓦那郊外的山顶住宅不辞而别。他觉得卡斯特罗的古巴不再是他的归宿。他去了佛朗哥的西班牙。然后，他回到美国并在爱达荷州太阳谷附近定居。来访者说他非常虚弱，极度抑郁。大部分人对他的病情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1961年7月2日，他自杀的消息震惊了世界。这是《印第安人的营地》不经意间指向的暴力结局。

海明威的经历使得他创造的世界非常有限。这是一个要么处于战争状态，要么暴力或暴力氛围弥漫的世界。事物在其中不是生长、结果，而是破碎、腐烂。人物活在恐惧和焦虑中。他们的快乐一般只限于那些可以通过感官传达的快乐。他们的道德通常来自那些让他们感觉良好的东西。他们从痛苦中获得拯救，靠的是耐心、能力和勇气，靠的是短暂的爱与片刻的乐。他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成年人。你不可能想象他们养家糊口，选举或纳税。这是一个非常狭窄的世界，是一个被枪炮射击压制的人从墙缝里看到的世界。

没人愿意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却也很难证明它不是我们一直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作家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世界，现在知道哪一个世界会是我们生活的世界还为时过早。无论如何，人们期待的是“我们时代的和平”。海明威的所有作品都没有和平。从一开始，他关注的就是后来被证明是对时代正确描述和理解的东西。他的局限很明显，但他说出了时代的真相。这正是一个作家不朽的原因。

原标题：海明威：只能被摧毁，不会被打败

文/冯新平

来源/北京日报

编辑/贺梦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