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声争议之中磕磕绊绊一路走来的东京奥运会，转眼已接近赛事尾声。这是一届空场无观众的奥运会，也是“提振日本经济”梦难圆的奥运会，更是新冠疫情如影随形的奥运会，注定成为奥运史上的“异类”。日本百姓如何看待特殊背景下的这次“全球盛典”？他们的日常生活与东京奥运有何交集？反复恶化的疫情之下仍坚持开幕的东京奥运又是怎样用“体育之美”让日本民众的奥运情愫逐渐回温？

就把体贴和理解当作对奥运的祝福吧

虽然有23%的人依然持否定态度，但体育本身的魅力和选手不断摘金，让东京奥运没有受到更多的指责和反对

2013年9月7日，日本申奥成功，岛国上下欢呼沸腾，处处烟花啤酒。记得那时虽已初秋，却残暑未消。是夜，我在家附近的小公园里看着不断升上夜空的璀璨烟火，想象着7年后的东京盛会，不禁雀跃。

东京的申办计划如果得以顺利进行，奥运会将在2020年7月24日至8月9日举行，预算运营费用大约是3300亿日元，每场比赛的单张入场票价格为7700日元，估计能迎来850万游客——奥运经济确实令人期待。

东京申奥成功三年后，我认识的一对北京夫妇在银座开了一家餐饮店。都说开张闲三年，两口子省吃俭用地经营着餐厅，日子过得紧巴巴。我记得老板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怎么也得挺到开奥运呀，到那时全世界的人都来看奥运，我们可是在东京的一等地银座啊，不怕生意不火。

奥运让东京出租车车身喷上了奥运会徽，奥运让想去会场当志愿者的日本人争先恐后学中文，奥运让我朋友想方设法去弄票，并终于如愿入手两张乒乓球赛的门票，这可是宝贝呀，简直要买个镜框裱起来。

如果说在筹备奥运会的7年时间中，东京奥运逐渐渗入了日本人的生活和意识，那么当2020年日本宣布东京奥运会因新冠疫情延期时，人们的心情简直可以用张爱玲《封锁》中的那句“整个的上海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来形容。

疫情防控始终一波三折，2021年姗姗来迟的奥运会比赛被规定为空场无观众，到手的门票得退，志愿者大幅被消减。我一个当上奥运志愿者的朋友突然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只好赋闲在家追韩剧了。而那个好不容易买到乒乓球票的朋友自我解嘲说：“在家看电视也好，反正去现场看不清那么小的球，还得用望远镜。”

我自己本来对打疫苗很犹豫，但想到奥运期间的疫情风险，还是赶在开幕式前几天打了莫德纳。

虽然此奥运已经不是人们心中的彼奥运，但奥运会期间，聊得最多的话题当然还是奥运。我周围的日本朋友这样说：

“现在，奥运会已经开始，我每天都期待着回家看电视。我很高兴在电视上看到日本运动员的成就。最期待看篮球比赛，因为我喜欢打篮球。祝日本好运。（女，初中生，13岁）

“我不知道我在奥运会开幕前给人打了多少疫苗，当时真的累瘫了。现在特担心奥运会后染上新冠肺炎的患者数量会急速增加。我希望媒体和评论家拿出具体的计划，而不仅仅是批评。（女，医生，40岁左右)

“就我个人而言，奥运开不开都不会影响到我。第一无观众，第二眼下新冠肺炎还没有克服。虽然日本是主办方，但我认为指望不上奥运会能带来多少经济效益。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很害怕奥运会后的空虚感和人们情绪的反弹。尽管这样，我还是希望运动员们能发挥最好的水平。（男，公司职员，50岁）

“我没有时间看奥运会，因为我就要考试了，而且我对它不感兴趣。（男，初中生，15岁）

“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所以我认为现在还不是举办奥运会的时候。（男，公务员，40多岁）

“开幕式有点儿破绽百出。使用游戏的音乐很好。我希望日本能有一个奥运热潮，但这可能不会发生。（男，IT工作者，50多岁）

“我期待着每天都能看到奥运直播。作为一个日本人，我希望东京奥运会能够成功。”（男，金融服务业，40多岁）

那对北京夫妇依然在努力开着餐厅，紧急事态宣言中规定不能提供酒精类饮品，而且晚上八点就得关门，可谓惨淡经营了。虽然两口子盼望的奥运效益没能实现，但能在因新冠疫情引起的倒闭潮中坚持营业，已经值得庆贺了。

7月最后一天，东京新冠病毒感染病例首次突破4000人，加上过去的三天，东京的新冠感染者每天都连续超过3000人，日本全国新冠感染病例则连续四天单日突破万人，人们担心的奥运期间新冠肺炎大暴发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不可思议的是，日本老百姓对奥运的态度却开始升温。杂志《女性自身》面向市民做了问卷调查，在6月23日至25日奥运开幕前的调查中，对“你期待奥运会召开吗”的提问，曾有半数以上的人回答不感兴趣、不会看到最后。但在开幕后的7月27日至7月30日的调查中，对“你觉得召开奥运会好吗”的提问，有77%以上的市民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理由是“虽然奥运之前持反对态度，但在观看比赛时，被选手们的拼搏精神所感动，日本的政治和奥组委的人选与运动员一码归一码”，还有“每天生活在新冠肺炎的阴影中，多亏了选手们的精彩比赛，家里才有了久违的欢快气氛”。

虽然有23%的人依然持否定态度，但体育本身的魅力和选手不断摘金，让新冠肺炎大暴发中的东京奥运没有受到更多的指责和反对。

现在正值日本传统习俗的暑中问候之际，人们要互相邮寄礼物或明信片向于己有恩的人表示感谢。我被商场和亚马逊网站告知了好几次，说因为奥运赛场周围进行交通管制，寄出的东西可能会延迟到达。

比起史无前例的东京奥运会，这点儿小忍耐又算什么呢？我当然可以等。大多数人应该和我一样，就算日常生活被打扰到，毕竟是等了八年才来的盛会，无法去现场，就把体贴和理解当作对大会的祝福吧。（文/田芳）

无问输赢 不忘初心

日本人是怎样看奥运比赛的，对金牌的执念又是如何？截至8月1日，共有27万多人参与日文“雅虎”的舆论调查，67.7%的人答案是“不重视金牌数量，只是支持选手”

东京奥运会在日本舆论反对、担忧、期待等各种声音包围中开幕了，当然反对者还是占多数。笔者在奥运会开幕当天去了东京都厅，那儿是东京奥运火炬接力的终点。我在现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一拨人激动万分地为航空自卫队在天空画出的奥运五环标志而欢呼雀跃，另一拨人则游行示威，强烈要求中止奥运会……众多警察高度警惕，眼观八方。

周围的日本人对奥运的情愫亦是各种各样，有的说，“这是史上最不一样的奥运会，将作为传染病流行时代的奥运会而被载入史册，这是只有日本才能做得到的事”；有的则嘲讽，“无观众的奥运会其实不用在东京举办，把选手们拉到人烟稀少的小岛上不是一样的吗”。

这边厢奥运开幕之后选手们白热化竞技，那边厢日本新冠病毒感染人数逐渐攀升，7月最后一天东京的日感染人数超过了4000人。但是日本政府和奥组委并没有考虑中止奥运会，之前他们提出一个口号：在家看奥运，减少外出，减少感染。

自己所居住的城市举办奥运会，这可是一生中极其稀罕的机会。当然，观察可以有多个角度——笔者特别留意日本人是怎样看比赛的，对金牌的执念又是如何。看日文“雅虎”上 “东京奥运，你觉得日本能得几块金牌”的舆论调查，截至8月1日，共有27万多人回答，67.7%的人选择的答案是“不重视金牌数量，只是支持选手”。想来日本人看奥运，真是看热闹，应了“重在参与”这句话。

不过，有一块金牌让日本人特别兴奋：7月26日晚，日本乒乓球选手水谷隼和伊藤美诚战胜中国选手刘诗雯、许昕，夺得乒乓球混双金牌，这是日本第一次夺得奥运会乒乓球比赛金牌，引得全国沸腾。日本的优秀女子乒乓球选手几乎都去过中国训练，福原爱、石川佳纯，还有这届冠军伊藤美诚，说是中国乒乓球给了她们技术和力量一点儿都不过分。此番日本乒乓球队取得混双冠军，看来会促进乒乓球在日本的普及。

柔道比赛则特别耐人寻味。日本利用东道主的优势，多设了几块柔道奖牌。但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是，7月31日的柔道混合团体比赛，日本派出四位金牌选手，最终居然以1:4输给了法国，屈居亚军。本来柔道是日本最拿手的项目，应是志在必得，对此日本人的反应不一，从中可窥见日本人对柔道的多样情怀。

笔者社交媒体圈里的日本朋友，总的来说对法国赢日本挺服气的，不少人觉得日本选手丢掉柔道团体金牌并不奇怪，因为日本柔道选手几乎把精力都放在个人比赛上了，对待团体战显然有些轻敌松懈。而法国则悉心研究日本的每位选手，找对了战略，法国得柔道冠军，等于加速柔道的国际化了，所以日本输了团体比赛不失为一件好事。日本现代柔道开创者、号称“柔道之父”的嘉纳治五郎终身致力于把柔道普及到海外，如果他活到今天看到法国赢了日本，也一定会拍手称快的。

法国柔道选手中黑皮肤的面孔比较多，彰显了国际化多样化。据说柔道在法国很普及，有50多万人练习柔道，每10万人中练习柔道的人数是日本的6.6倍，所以法国摘得团体金牌也在情理之中。日本柔道虽然优势还比较明显，但是欧洲各国在柔道、摔跤项目上的进步也是显而易见的，特别是重量级的比赛，欧洲选手占一定优势，之前荷兰柔道选手也曾打败日本选手。

有日本人认为，日本本来是擅长打团体比赛的，现在变成选手们都更注重个人成绩和积累个人实力了，这是一个明显变化。这届东京奥运会能开起来确实太不容易，每位选手都憋足了劲为自己争光。也有人指出，柔道在法国普及虽然让人高兴，但是外国的柔道有些偏离日本柔道的轨道，比如故意进攻对手的脸面，用一些小动作诱使对方犯规等，而且外国选手的柔道看上去不如日本柔道有美感。可见，日本柔道错失团体金牌，引发了日本人柔道价值观的一系列碰撞。

顺便说说，日本柔道总教练井上康生是笔者的同学，我们在东海大学师从同一个研究生导师。2000年，他获得了悉尼奥运会的柔道冠军。即使身为世界冠军，他平时也非常谦虚朴实，没有一点儿架子。给同学题字留念时，他写的总是“初心”二字——这是他的座右铭，意即“不忘最初的志向，保持恒心”。2012年起，井上康生担任日本柔道总指挥，重振了日本柔道的雄风，东京奥运后他将从教练岗位上完美引退。而日本柔道是否能保持初心呢，我们只能拭目以待了。（文/黄文炜）

被疫情偷走的2020东京奥运

过去三年里，无数次经过东京新国立竞技场的我，算是亲眼目睹了它的落成，也从各个地铁站、交通枢纽、商场的角落里感受到了日本举国上下曾经对2020年东京奥运会的期待和努力

7月23日晚，新冠疫情下的奥运会在东京新国立竞技场开幕。我忍不住翻出2019年12月31日的朋友圈，那天我和先生特意去了站前广场的奥运会倒计时电子屏前合影，彼时距离2020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式还有206天。我们参加了开幕式、乒乓球、艺术体操等多场比赛的门票抽选，计划着2020年的夏天把父母接过来，一同观赏这场家门口的奥运会，为中国奥运健儿加油。虽然其他比赛都落选了，但我们幸运地抽中了开幕式门票。那天东京站的风特别大，漆黑的夜空下，有不少人和我们一样专程跑去和倒计时电子屏合影。我在那天的朋友圈里写道：2020，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东京的盛夏和春天樱花季一样令人期待——不仅会有各式各样的盛夏祭典和风俗活动，日本各地还会举办独具特色的花火大会。在这个季节召开奥运会，无疑是日本最好的旅游文化宣传。只是没有想到，因为疫情，东京奥运会史无前例地从“差点终止”变成了“延期一年”，我们在家门口看奥运会的梦想终究还是落空了。

过去的这一年，东京奥运会在日本人心中从“满心期待的盛宴”逐渐变成了一场“血亏盛宴”。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一直被视作二战后日本走向繁荣的转折点——奥运会不仅刺激了日本经济的繁荣，更为今天的东京留下了非常宝贵的有形和隐形遗产，比如今天东京的城市布局和交通系统、坐落在东京各地的体育设施和经典建筑、东海道新干线、开放海外旅游等等。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在日本人心中是“黄金回忆”，所以，2020年的东京奥运会，也被日本赋予了“提振经济、强化国民信心和认同感、扩大全球影响力”等诸多内涵。

只是，日本反复恶化的新冠疫情和没完没了的紧急事态宣言，让“非要如期举行”的奥运变得异常违和。毕竟紧急事态宣言下所有大型活动和聚会都被禁止，但国家却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全球庆典”。我和身边的日本人一样，直到奥运会开幕式前几天，都不敢相信奥运会真的要开幕了，毕竟开幕式前不久，还不断出现“乌干达选手失踪”“开幕式创意总监辞职、作曲人辞职”“创作团队表演总监遭开除”等令人大跌眼镜的新闻。街上也一直有要求停止奥运会的游行示威，大家都说东京奥运会“被诅咒了”。

研究室的师弟报名成为了奥运会志愿者，得知奥运会将会如期举办的那一刻，他感觉魔幻又微妙。受疫情的影响，有将近一万名志愿者宣布辞职。由于东京奥组委从2020年2月底就停止了所有现场的志愿者培训，他仅培训了一天就直接上岗了。

不过，吐槽归吐槽，开幕式这一天，大家还是早早地就坐在电视机前，等待奥运会的开幕。据日本Video  Research公司的调查结果，开幕式平均收视率关东地区为56.4%，直逼1964年东京奥运会创造的历史纪录（当时关东地区为61.2%）。

作为中国人，我们家特意点开了CCTV5，通过央视的视角观看了整个奥运会开幕式。过去三年里，无数次经过新国立竞技场的我，算是亲眼目睹了它的落成，也从各个地铁站、交通枢纽、商场的角落里感受到了日本举国上下曾经对2020年东京奥运会的期待和努力。看着这个我们原本可能身临其境的开幕式现场，以及这个既令我困惑又感动的开幕式，心里真不是滋味。

如今，东京奥运会已接近尾声。因为疫情，最近一年来都是居家工作，我和身边的许多朋友几乎每天都能在工作之余，打开电视观看奥运比赛。虽然不能像一年前期待的那样到现场为中国队加油，但也阻挡不了我们“云加油”的热情。担任奥运会志愿者的朋友告诉我，奥运村拐角处，每天比赛出发前都能看到很多华人侨胞举着国旗为中国选手们加油；住在东京奥运村附近公寓楼里的中国同胞也在阳台上挂上了五星红旗。

过去这一年，走在东京的大街小巷，看着路边2020年东京奥运的标识，我总会感觉，这一年像是被疫情偷走了，时光仍旧停留在2020。此刻，2021年的盛夏，看着中国奥运健儿们在东京奥运会不断摘金夺银、刷新纪录，我才惊觉新的篇章早已开启。（文/晏子）

编辑/韩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