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
潘凯雄评《致新年快乐》:快乐并忧伤着……
文汇报 2021-07-13 19:10

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须一瓜的长篇小说新作《致新年快乐》,那设计得格外艺术与别致的封面,再加上须一瓜过往的创作不时能带给文坛一些新奇而独特的元素,这些都唤起了我阅读这部长篇的好奇与冲动。

14万字的篇幅读下来,时有令人忍俊不禁之处,喜感十足,果然有“新年快乐”之功效。比如作品第七节中写到新年快乐保安队与一伙持刀抢劫的犯罪分子奋勇搏斗,自己虽遭遇大面积受伤,但还是将几个亡命之徒制服而凯旋回厂时出现了如下文字:“一行挂彩的、疲惫的小队伍一进厂大门,忽地,新年快乐四字的白色栅栏内,大小灯齐放光明,维纳斯喷泉狂飙。阿依达的超长小号在夜空穿云裂雾,连接天国。光辉而磅礴的音色,让小小厂区,神迹般壮丽辉煌,是的,整个厂区,高分贝地响起了威尔第的《凯旋进行曲》。在那个夜晚,在那个远离市区万丈霓光与红尘之外的乡镇一隅,在那个月光隐约、夜色清幽的郊区厂房,辉煌的音乐,瞬间成就了天上人间的光辉遗址。音乐里,从天而下的金色高光,打亮了那天地间、唯一的乡下舞台。”而此时,作品的主人公成吉汉“扶栏伏立,他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楼下他那支归来的小队伍,就像为自己的梦境在变现中散发出奇异光芒所迷惑”。如此声色俱全的画面是不是特别有喜感?再比如,新年快乐的厨师做不同的菜肴竟也需要匹配相应的音乐,如巴赫的《第三勃兰登堡协奏曲》之于大炖菜、《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之于粉丝包子……须一瓜用如此谐谑天生、涉笔成趣的文字究竟要讲述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原来,所谓“新年快乐”不过是一家工艺礼品厂之名。从小做着“警察梦”却偏被父母强令学琴的成吉汉从父亲手里接过工厂后,立即将其变成了自己梦想的实验场,他招兵买马、组建起一支嫉恶如仇的保安队伍。如果仅仅只是这个不大的“富二代”有点“二”或许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但身为小说家的须一瓜自然不甘如此,于是她在这支保安队中又添加了几个同样“二”得不轻的角色,包括那个在晚自习路上遭流氓侵犯而从此对不良人员恨之入骨的曾经学霸边不亮、一双因脑子迟钝饱受欺负进而羡慕警察威风的双胞胎郑富了郑贵了……所谓“三人成虎”,当这些个“各有抱负”的年轻男女聚合在一起,明明只是业余保安,却偏要将自己当根葱,于是一连串轰轰烈烈的喜剧不上演都不可能了……

曾经有着对口采访司法线经历的须一瓜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一直注意到生活中有这么一类就是渴望当警察的人”。他们中“有的人并不谋私,就是想打怪‘升级’自己的‘人生段位’……他们有意无意地纵容自己,在护持人间公平正义、除恶祛邪的追梦中,展示人生一味。可能滑稽,可能庄严”。

如果我们将真正的警察喻之为“真币”的话,那么,《致新年快乐》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却偏偏又为各种“因缘”而无法成为“真币”,于是作品中那样一群被称为“伪币”的人就只好自己心甘情愿地“伪”着,而且还真挚地以“伪”为“真”,漂浮在世俗价值与秩序之上,他们种种看似“二百五”的言行必然与现存的社会秩序以及精于世故的世道人心产生“令人不适”的滑稽感和违和感。看起来,这些都是构成喜剧的一些天生因子,骨子里则恰是须一瓜精心设计之一种。

《致新年快乐》就是以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呈现了这群“伪币”们是如何在成吉汉不菲的人力财力投入下而成功转为一支向“真币”看齐的超级保安队。他们先后经历了解救幼儿园人质、公交车上抓扒手、解救被拐儿童、抓捕抢劫银行歹徒等一系列事件,而在每一次事件中都出现过程度不同的或大或小的意外喜感。其中,在芦塘派出所警方“爱民月”中以芦塘青年干警和反扒志愿队员名义共同看望库北敬老院那场“戏”更是在一个十分奇妙的魔幻时空中上演的一出喜剧——那一时刻,一种莫名的默契发生了:本来是被授权代表“真币”们去敬老爱老的“伪币”们在敬老院中却真的享受到了“真币”的待遇,这些“伪币”们终于真切地获得“真币”的真实感受。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那份被信任、被倚仗、被敬慕、被尊重光环,如神光普照于每个“伪币”全部身心。

如果《致新年快乐》整体上只是停留在这种喜感的层面,固然也可称得上是一部可读性不错的小说,但难免会有厚度不足之憾。所幸的是须一瓜自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从作品主要人物的设置上就开始埋下伏笔:一是这支民间反扒志愿队中的成吉汉、边不亮和郑氏兄弟各自的经历注定了他们此生只能是“伪币”,同时大家不要忽略了在这支队伍中偏偏还有一位是由曾经前途无限的“真币”因遭诬陷而不得不沦为“伪币”的猞猁;二是这支队伍中的每一位成员,无论出身门第如何,几乎无一例外地都留存下了自己身心的伤痕。此外,在成吉汉下落不明后新年快乐公司的第一次大型年会上,他的父亲成老先生大声喊道:“我有一个愚蠢的、高贵的儿子。”正是这两处伏笔的预设再加上成父对自己儿子“愚蠢的、高贵的”定性,就注定了《致新年快乐》在充满喜感的外表下,更有一种即使不能称之为悲剧,但绝对是有一种浓郁的忧伤灌注其中。对此,须一瓜自己也坦言这部作品“写得很感伤”,甚至还有过“情难自禁”之处。

《致新年快乐》的结局当然不“快乐”,即使不说它是一场悲剧,但称其为忧伤则绝对不过分。作品的结局,那个一贯冷静的猞猁却因为关心则乱而坠入不切实际的飞翔,最终沉重地坠落;新年快乐保安队解散了;他们的小老板不知所终。这一切当然是忧伤的,而须一瓜更是在作品的结局有过两处十分动情的铺陈:一次是边不亮最后的告别。这个骑摩托而去的青年,本来一路奔大门而去,但到达门口时,听到了为他送行的《女武神出骑》,旋律在空旷的厂区回荡,摩托青年掉转车头,在旋律中绕厂栅栏疾驰一圈,然后一骑远去。这激越震宇的音乐与壮志不举、黯然终结形成鲜明的反差;二是新年快乐厂人去楼空后,成吉汉孤身坐在已经被转让的厂办公室,音响室播放的是《沃尔塔瓦河》,这是最后的梦境告别,爱而不能,矢志不移。成公子身上那种特有的“愚蠢与高贵”造就了他超越尘世、追光而行的生命华彩。如此忧伤的结局也将须一瓜在作品中预设的伏笔一一浮出了水面。

本文标题“快乐并忧伤着”中的“快乐”与“忧伤”只是意在尽量客观呈现《致新年快乐》的双重调性。“快乐”说的是作品中那一小“撮”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在一小段时间内阴差阳错地似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干了几件有“抱负”的事,至少他们自以为如此,并因此而快乐。而“忧伤”也同样还是因其那“自以为”和“阴差阳错”而起,结局当然只能是人去楼空,彻底失踪了的成吉汉“把我(作品叙述者)和父亲,留在了没有音乐、没有轻信与天真的利润决斗场中”。

人,总是要有一点理想的。理想实现抵达快乐,破灭坠入忧伤,究竟是实现还是破灭则又取决于个人、时代、社会等诸多因素。这或许也是《致新年快乐》通过艺术的表现而产生的一种社会学效果吧?

文/潘凯雄(知名文艺评论家)

来源/文汇报

编辑/乔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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